春光将暮,风起临安,吹落一场海棠雨。
殿前司今日并不很忙,庾江宁难得没有差事,便支着窗子去看院里来去的同僚,直到他眼里映入一抹蓝。
庾江宁叹了叹,落了支窗的搭杆,又慢条斯理地将几案上的东西挪到一边,来人挑起门帘的瞬间,庾江宁抖开短披盖住脑袋,伏在案上装起睡来。
“秦九!”
“我不聋!”秦樾不耐烦地别开头,顺手抄起庾江宁的茶碗,看见里面有残茶,也不嫌弃,一气灌了以后,打个水嗝,“你喊这么大声做什么?吵着人家小宁子睡觉了。”
庾江宁立刻配合地哼唧两声。
“小孩儿觉沉!不怕吵!”
庾江宁惯会骑墙,裴霖话音刚落,愣是哼唧出个似是若非的“嗯”字来。
脸色不好看的裴霖推开几案,站起身来:“别扯有的没的!你昨日去京刑狱司做甚?”
“和你有什么相干?”秦樾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一条腿搭在桌上,很有些混不吝的习气,“你家住运河边儿上?管这么宽。”
“秦推案,我一个押班问不得你?”
“嚯,裴押班!失敬!”秦樾敷衍拱手,把眼一闭,夹枪带棒地把话砸过去,“我还寻思我出去一趟的功夫,裴押班已经高升虞侯了呢!”
“秦九儿,老子跟你说正经事,你耍什么混蛋?”
“哈?倒打一耙了吧?点检只说抬举你,可没说要你现在就拿出长官的威风!”
“你往日飞扬跋扈,我不挑你的理,目下什么关口,你还这么大喇喇的!”裴霖一掌劈在案上,震得纸山笔海齐颤,“点检即使不抬举我,老子也是殿前司诸班押班,你只要在殿前司挂职,就得听我差遣!给我滚起来!”
秦樾被裴霖下了面子,一口气堵在喉头,怎么也咽不下去,眼中露出了凶光,抓起砚台狠狠地砸向裴霖。
“狗崽子!反了你!”裴霖被砸了满头血,当下抽出刀,劈头砍向秦樾。
从秦樾现身开始,庾江宁就知道大事不妙,耳朵早提起来了,此时听得屋里兵荒马乱,略抬尊臀,不动声色地搬着椅子往窗下挪了尺许,以免被战火波及。
那边,秦樾抄起笔架挡了兜头一刀,紧接着一脚踹翻木桌,拖得拔刀时间,两人斗到一处,满室刀光,其余人倒想劝架,奈何刀网太密,近身不得,只能躲在桌子后面徒劳地劝。
“别打了!”
也有机灵同僚,抱着脑袋爬到庾江宁桌前,抬手拍拍桌子腿:“什么时候了,还装睡呢祖宗!醒醒吧!”
庾江宁立刻起身,装模作样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睡眼惺忪”地往“战场”一看,立刻把头低了,麻利地挑拣些鸡零狗碎夹在腋下,拔腿就往外跑:“啊呀!想起来了!我一会还得当值呢!”
“小兔崽子!”
“告辞,告辞。”庾江宁吐舌一笑,挑开门帘儿逃出值房。
连日的雨过去,碧空万里如洗,临安的花儿一夜开了,内侍省大押班向小园采买了许多,将大内布置的葱葱茏茏,庾江宁忙里偷闲,折了支花别在鬓边,哼起了敕勒歌。
初春时分,身体康健的检校太尉、殿前司都点检郭荣在细细研读官家御批的《宋史》以后,毫无征兆地病了。
紧接着,年富力强的郭太尉以“病甚,不能视事”为由上书乞休,以往,如此重臣莫名请辞,都省总要挽留一二,这次却一反常态,准了郭太尉荣休。
真个应了“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按制,郭荣荣休以后,燕衔春以殿前司指挥副使职“主管殿前司公事”,虽无点检之名,却有重臣之实,庾江宁因此得了个“过茶殿侍”的差遣,时时露脸,渐有圣眷。
此消彼长之下,赵宜亭安分许多,郭荣离京后不久,便以为官家祈福之名,闭门谢客。
春风得意脚步疾,庾江宁一时欢脱,以至于撞了人。
庾江宁鼻梁一麻,旋即捂着脸颊倒退,闷声致歉。
稳如泰山的燕衔春草草扫过眼前的小孩儿,面色不虞:“让屁崩了?”
熟悉声音响在头顶,庾江宁顺势一跪。
“殿帅。”
燕衔春扶着玉带,冷冷相询:“方才唱的什么?”
庾江宁声如蚊蚋:“敕勒歌。”
燕衔春注视着庾江宁细窄的背:“凭这一条,就该斩了。”
庾江宁听出燕衔春话外意思,知道他并未动怒,胆子也大了起来,当即跪直了,露出娇憨神色:“主人饶命,小人愿将功折罪。”
“说来。”
“秦哥哥和裴哥哥打起来了。”庾江宁卖友求荣毫无负担,“拔刀互斗,血染值房!按制该把他俩砍了!小人检举有功,当从轻发落。”
燕衔春撑腰一笑:“你既瞧见了,不知道拦一拦?”
“两位哥哥做戏呢。”庾江宁露出一颗虎牙,“小人可不敢拦。”
“你今日没有差使,在大内乱晃什么?”
“回禀主人,金国要遣使来续盟约,官家知道小人会说金国话,要小人为鸿胪寺卿做译,小人要去福宁殿见鸿胪寺卿商议枝节。”庾江宁为自己辩驳,“不能算是乱晃。”
“起来。”
“是。”
“过茶殿侍御前行走,清贵显要,一言一行皆有规制。”燕衔春拂掉庾江宁鬓边的海棠花,“文臣簪花风雅,你簪花就孟浪,明白了?”
庾江宁垂头丧气,委委屈屈“哦”了一声。
“你说秦樾和裴霖是在做戏。”燕衔春踩过那支海棠花,缓缓而行,“何以见得?”
“按制,资历深、职衔高的御前班直要赐一个閤职以示恩宠,方便行走,次者也要挂一个宣赞舍人,可主人任职已久,却是在云隐寺才补了西上閤门使。”庾江宁亦步亦趋,“郭太尉荣休,官家不升主人,却要主人以副职主管殿前司公事,分明是要架着主人……”
燕衔春回头一瞥。
庾江宁慢慢捂住自己的嘴。
燕衔春俯身,盯着庾江宁眼睛,一字一顿:“唇红齿白,牙尖嘴利的一张好嘴,遮着做甚?”
惶恐不已的庾江宁最终在燕衔春的注视下跪地,只是这次,伶牙俐齿的小孩儿难得没有辩驳,燕衔春背日而站,身形挡了大半天光,影子吞了庾江宁。
“掌嘴。”
燕衔春转身迈步,“五十。官家面前如何解释,自己想。”
燕衔春话音落下,澹云薄日的天气里陡然响了惊雷。
俟到庾江宁端正自罚结束,陛见的时辰已然误了,他反而不急了,拎着衣摆拾阶而上,一步接一步,匀速、踏实,全无方才孟浪神态。
守在殿门的内侍省大押班向小园窥见小孩儿身影,快步迎上,低声呵斥兼询问:“胡闹!官家足等了你小半时辰!人也寻不到,哪里野去了!”
庾江宁扬起斑驳的脸蛋,声音含混:“多谢大押班提点,我这就去请罪。”
向小园看着庾江宁开裂的嘴角,恍惚了一瞬,直到庾江宁再次告罪,才在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下了一阶,捏着小孩儿下巴左右一摇:“这是怎么档子事?”
“犯了错。”庾江宁垂下眼,一副受委屈的模样。
“唉!燕相公也太严苛!”向小园心下了然,火气去了大半,叹了一声,转身就走,“咱去禀报官家,你在这候旨。廊下那俩,去洗块手巾,拿来给庾殿侍遮面!”
庾江宁道了谢,独自站在福宁殿前极目远眺。宫道、朱墙、琉璃瓦组成了他脚下踩着的,巍峨的城,无数条政令在此发出,涌入六州山川江河,汇聚成泽被万民的功业。
百花齐放,空气中弥漫着清甜味道,庾江宁被熏得恍惚,醉酒似地眯起了眼。
这就是南国的中枢。
奉诏而来的赵宜亭远远瞧见冤家的身形,心里极不爽利,但随他逐阶而上,看清冤家斑驳的脸蛋以后,先是一愣,继而撑腰讥笑。
“粉墨登场?彩。”
“殿下。”庾江宁略一拱手,算是见礼。
“北边要派使者来了。”赵宜亭面向紧闭的殿门,幞头的一字硬翅不动分毫,“你觉得会是谁?”
“北边是完颜孟瑾主政。”庾江宁看着眼前漫长御阶,慢条斯理地用井水浸过的手巾拭手,“以他附庸风雅的劲儿,差事多半落在完颜菩萨头上。”
“如此说你义父?”赵宜亭略略偏头,“完颜宁,你好狠的心。”
“让完颜菩萨知道你阳奉阴违,阴谋变节……”庾江宁稍一偏头,盯着赵宜亭浆洗硬挺的白领子,“必然要带你回国。”
“你又好到哪儿去?身在曹营心在汉。”赵宜亭轻嗤,“等完颜菩萨来,知道你和燕鸿渐的关系,你又能留?”
“郭荣是也无风雨也无晴了。”庾江宁移开目光,“你却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了吧?”
“你夹在南北之间——”赵宜亭正视殿门,“掣肘不小吧?”
“那我们,相忍为国?”庾江宁转身。
“愿闻其详。”赵宜亭迎上庾江宁眼睛。
“官家与三相已从燕鸿渐口中得知你我故事,你先前对我发难,不管借口如何堂皇,总归不是君子所为。”庾江宁脱口便是极快的女真话,“金人骄横,此次续盟必然要抖擞威风,官家既叫你来,便是不愿受辱,要你代受的意思。”
“明里是敲打我和郭荣交往过密,对你卸磨杀驴。但辱也是功,官家是想以此辱替我在三相面前转圜一二。”赵宜亭同样以女真话回。
“那金使离境前,官家必然对你极优容。”庾江宁望向紧闭殿门,“少时面圣,你自大胆将心中龌龊和盘托出,如此,便不是你阴刻寡恩,而是瞻前顾后,进退失据的糊涂之举,往后也好正大光明入朝,官家既要用你,这个顺水人情,多半是要给的。”
“那我替你摘了枷锁?”赵宜亭撑腰,“省得完颜菩萨磋磨你?”
“你今日替我转圜间谍潜伏之事,那我是否要遮掩你李代桃僵的事?”庾江宁负手,“你我目下交浅言深,只是碍于完颜菩萨不得已而为之,来日咱俩势必要分个生死,还是各人握各人的把柄,做个制衡吧?”
“天上掉不下馅饼。”赵宜亭笑笑,“我不信你。”
“你跟我在河间府遇伏的事,肯定瞒不过国相。目下不过初春,北边就差人来商议续盟,摆明是来看你我是死是活。”
庾江宁无奈撑腰:“归国以后,你闭门祈福,我被差使拘着,哪有机会传书?完颜菩萨要是见到咱俩活着,却不回信报平安,必然疑心咱俩,你是郡王,完颜菩萨不好惩罚,我却是他的学生,一顿毒打,伤筋动骨总是逃不过的,到时,你替我在燕鸿渐面前圆全着说,算你帮我的忙。”
“哦——”赵宜亭余光瞥见殿门敞开一线,促狭一笑,旋即换回四平八稳的北地汉话,“怕打翻了他的醋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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