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的人们已经很久没有换过新鞋子了。
旧鞋子的确很牢固,并没有磨底或破洞。再说啦,鞋匠先生的店铺也已经关门很久了。
起初店铺关门的时候,大家都不甚在意。鞋匠先生那小得如同靴子的木屋,挤在了一排花花绿绿卖面包水果漂亮衣服的精美房屋里,说不出的别扭。
按年纪算来,鞋铺也确实是其中最古老的一间屋子。它比鞋匠先生还要老,比鞋匠先生的父亲还要老。
听绣花的奶奶说,在她年轻的时候,鞋匠先生的祖父就开了这家鞋铺。那时鞋铺也是小镇上一道风景。用粗粗的光滑的圆木一根根搭建的木屋,既是老鞋匠工作的地方,也是他的栖身之所。
风吹日晒许多年,原先有着淡淡金色光晕的上等木头,终于也变得黯淡了。树脂的香气被鞋匠身上皮革和润滑油的气味侵袭,和经年累月的雨水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发酵般的湿热气息。
再加上这些年来,小镇上的居民越来越多,各色各样的店铺也越来越多,鞋匠先生的小屋就显得寒酸可怜了。
但是,小镇上有许许多多的卖面包的店,许许多多的卖水果的店,许许多多卖漂亮衣服首饰的店,却只有一家鞋铺,只有那么一个鞋匠。
因为再也没有其他人,能够把鞋子制作得那么完美。
鞋匠先生的手艺,从他父亲那儿学来;他父亲的手艺,从他祖父那儿学来。这三个鞋匠,一个比一个更加技艺精湛。
鞋匠先生的祖父在世时,首先制作出了铁底的鞋子。这对于见惯了草鞋的我们来说,真是一个惊喜。有了坚硬的钢铁鞋底,从此我们再也不怕跋山涉水时鞋子被磨破了。
但钢铁的鞋子穿久了,大家也发现了困扰:小镇上“咚咚呛呛”“噼里啪啦”“叮叮当当”的声音实在是太吵了!
只要走在街上,坚硬的鞋底就和冰冷的地面吵起架来,远远盖过了人们说话的声音。而且穿着这种鞋子,虽然不怕走山路,可大家总是没走几步就累得不行——鞋子太硬太重,束缚了腿的行走。即使后来鞋匠先生的祖父将鞋底打薄,仍然避免不了这些问题。
鞋匠先生的父亲找到了新的办法。他开始用木头做鞋子。
人们看到粗细不一、光泽不同、花色各异的光秃秃的木头堆放在鞋铺里时,都聚集在那扇小窗前,探着脑袋看鞋匠如何把它们磨得光滑,削成鞋子的模样。
当越来越多的木鞋出现,代替了铁鞋,小镇终于清净了!没有钢铁碰撞的铿锵声,只有木鞋敲击地面的,或清脆或深沉的回响。夜幕降临后,能歌善舞的年轻人们还在广场上围成一圈,中间点上篝火,跳起了踢踏舞。
人们穿着木鞋走了许多年,脱下鞋子才猛然发现,自己的脚已经长出了绿绿的苔藓和白白的蘑菇。人的脚装在木头鞋子里,好像变成了它的一部分,原来那些从木头上削去的苔藓和蘑菇,重新在脚上生长起来。
所以年轻的鞋匠先生接管鞋铺后,又发明了一种新的皮鞋。
他曾进入森林,向鳄鱼乞求,得到了它的同意:等它去世后,将鳄鱼皮赠送给他。鞋匠先生就利用鳄鱼皮,做出了第一双皮鞋。
长鼻子爷爷有幸成为了第一个穿上这种鞋子的人。当时他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精神抖擞,脚上一双青绿色的皮鞋。鳄鱼厚厚的甲片既坚韧又轻便,奇特的造型吸引了小镇上许多姑娘的目光。
可惜鞋匠先生只做了五双鳄鱼皮鞋。鳄鱼一家的脾气古怪得很,他实在找不到下一条愿意将皮赠送给他的鳄鱼了。
鞋匠先生很聪明,他向其他动物借了皮,用那些牛皮、羊皮、猪皮做成了一双双鞋子。他还特别为那些爱美的年轻姑娘们设计了一种“毛鞋”,保留了动物皮上的绒毛。冬天穿上这样的靴子,真是又好看又暖和。
鞋匠先生自己,当然也穿上了这样的皮鞋。
可正当大家还沉浸在对新鞋子的喜爱中时,鞋匠先生却率先发现了不对劲。
他穿上牛皮鞋子,身上就开始散发出牛粪的气味,脚步也变得特别沉重粗鲁;穿上羊皮鞋子,就能闻到一股羊的膻味儿,并且不由自主冲向山坡和草地;穿上猪皮鞋子,鼻腔中就不禁发出了“哼哧”声,腿脚变得沉重懒惰,不肯迈出一步。
鞋匠先生没有像他的父亲、祖父一样,一生只钻研一种鞋子。过了不久,人们又看到,鞋匠的铺子里摆上了布鞋。
这些美丽的布匹,是老裁缝家六个聪明能干的女儿缝制的,送到了鞋铺,被做成鞋子,更像是艺术品。
布鞋又柔软又轻便,却没卖出几双。大家都被标签上的价格给吓到了。
有人问鞋匠先生:“为什么布鞋那么贵呢?”
鞋匠先生挠挠头:“这你得去问老裁缝的女儿们,她们的布匹太贵了。”
于是人们又来到老裁缝家,他的六个女儿永远在穿针引线。
“姑娘们,为什么你们的布匹那么贵?”
“如你们所见,”她们异口同声回答,像是一个人在说话般,“我们制作这些布匹,花费了太多精力啦,贵也是没办法的事。”
没人穿的鞋子,这下真的成了艺术品。
鞋匠先生没有放弃,一直在尝试制作各种各样的鞋子。人们穿过他做的树脂鞋、橡胶鞋、弹力鞋、棉花鞋……他一个人做的鞋子,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父亲和祖父两人做的鞋子。
多年以来,人们只是看见鞋匠先生在他的鞋铺里,似乎从没走出门一步。
他要不就是苦思冥想,要不就是测量着图纸,然后拿着尖锐的制鞋工具“丁零当啷”忙活着。他制作鞋子的速度是那么快,以至于我们还来不及细细体会每种鞋子的好坏,就换上了新式的鞋子。
这种疯狂的制鞋速度,直到鞋匠先生年老了,才逐渐变得缓慢。
变老了的鞋匠先生,没有太多力气拿起他的工具,大多数时间,他只是坐在鞋铺的窗前,头发花白,双眼迷茫。
我们以为,他又在构思什么新的花样。于是谁都没有多问,大家继续穿着自己的旧鞋,每天走着同样的路。
鞋匠先生似乎就这么被我们遗忘了。
直到今天,胖乎乎的蜜蜂男孩儿跟着母亲买糖时,忽然叫嚷道:“妈妈,我想要一双新鞋!”我们的心里顿时像被石头击中,这才想起来,已经很久没穿上新鞋了。
小镇上的人们一窝蜂涌到了鞋匠先生的店铺前,发现鞋铺已经关门。锁上也落了灰,似乎已经在门上停留了很久。
我们礼貌地敲了门,无人应答。只是屋里头仿佛传来一声叹息。
锁匠很快就打开了门,大家有序地进入了鞋铺,看到老鞋匠正躺在他的木头摇椅里,双眸半眯,神色安详。
大家静静地围在他身边。鞋铺里头酝酿着陈旧的气息,都沉淀在地板上,蒙了层灰。
过了很久很久,鞋匠先生才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朋友们,我要走了……”
“去哪儿?”
我们问道。
“去我的鞋子走过的地方。”
鞋匠先生缓缓站起来,摇椅“吱呀”一声响。
鞋子走过什么地方呢?鞋子走过的地方太多了。小镇上的人们,每天穿着鞋匠做的鞋子,从穿过广场和街巷,从小镇的这头,走到小镇的那头;又从小镇的那头,走到小镇的这头;牧羊人走过宽宽的草坪,猎人穿过深深的丛林,孩子们跑上高高的山坡……鞋子走过那么多地方,鞋匠先生又年纪大了,怎么走得完呢?
这时鞋匠先生已经穿好了大衣,戴上了他的帽子,从我们围成的圈中,像一阵烟雾般钻了出去。
“再见,朋友们!”
他的声音忽然又变得中气十足,把沉思中的我们吓了一跳。
“鞋匠先生!你没有穿鞋!”
蜜蜂男孩儿朝着他的背影喊道。我们这才关注到,鞋匠先生是光着脚出门的。
回答随着关门声一起消失了。
每个人都听到鞋匠先生说了什么,但奇怪的是,所有人的记忆都像那扇木门一般关闭了。至于以后我们回忆起鞋匠先生出游的这一天,只能记起他光着脚的身影了。
鞋匠先生走后的第二天,一个年轻人搬进了破旧的鞋铺。
他是鞋匠先生的儿子,继续做着他父亲没做完的鞋。
而他的父亲——哦,现在应该叫老鞋匠先生了——在鞋铺里工作了一辈子的老鞋匠先生,自从那天光着脚走出了小镇,就再也没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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