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看着眼前的人,霎时眼眶发红。
来人便是周府的长小姐——周宴辞。
自从出嫁后,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回过周府了。
她目光灼灼看向家祠中跪着的背影,声音却很冷,
“没想到我多年不曾回府,如今见这府中居然如此热闹。”
烧着冥纸的背影突然一僵,火苗蔓延,一点点侵蚀黄纸,眼看就要烧到捏着黄纸的手,他才似有所觉,将黄纸扔进了焚纸炉。
“阿姊,既然回来了,便同兄长问候一声吧。”
“你如何有脸祭拜于他?你莫不是忘了当日他是为何失踪?!”
她的声音尖利,在场所有经历过当年事件的人心都被扎了一下。
如果那日没有去看杂耍班子,也许事情就会不一样......
她一步一步走近了,待走近时,才看到她已经泪水涟涟。
“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她断断续续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是。若不是当日我央求兄长一起逃课,他不会失踪,更不会......”他说不下去了,自戕的画面太过惨烈,他不愿再回想。
“为何会是他?他明明......待谁都是极好......”尤其是她。
周晏辞抓着他的衣襟,跌坐在地,从小兄长就最宠她,她本以为出嫁那日,兄长会为她送嫁,岂料竟是阴阳相隔。
周啸阑被她这样推搡着,也不辩驳,眼中辨不明情绪。只是抬眼看向她,抬手想要替她拭去眼泪却又颤颤将手收了回来。
只低声说:“阿姊,别哭了。兄长该难过了。”
“为何不是你?!你现在在这里假惺惺的祭拜,他就能回来吗?!”
“啪。啪。啪”
几声清亮的掌声响起,祠堂中走来一女子。
周啸阑望去,眼前人一身白色裙裳,乌发以木簪高高束起,清丽脱俗如世外仙子。
赵柔柯面色难掩讥诮,“这位夫人骂得好啊。”
“长兄如父,长姐如母,亲弟弟自戕而死,身为长姐,你.....又做过什么呢?”
她斜眼看着那女子,只见她浑身震颤,一双美眸中似是愧疚,也有痛苦。
周晏辞却无法反驳,从前她骄纵,有爹娘护着,爹娘死了,两个弟弟也将她宠着。
后来,二弟去了,她无法接受,自出嫁后便对此不闻不问,还将所有怨恨发泄在唯一的一个弟弟身上。他纵然做错了,可这十年愧疚也偿还了。
她又做过什么?如今来指责周啸阑她又凭什么?从前府中没人敢这样问,如今几句话却像是将她打醒了。
她爬起来,慢慢走向那牌位,然后上了一炷香。转过身来,她看着在焚纸炉前跪地的青年,几度张口,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走到那女子身旁时,她细细瞧她,然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便转身离去了。
风好像更大了些,黄纸飘到赵柔柯的裙摆前,她伸手捡起那黄纸,走向周啸阑,然后将黄纸放进焚纸炉。
周啸阑还跪在地上,他看着赵柔柯做完这些,她白色的裙摆飘扬,荡在他的脸颊痒痒的。
那些话一字不落地落尽耳中,轻轻进入胸腔,将一颗绷紧了许多年的心脏,柔柔地包裹。
一辆马车停在周府的门外,周宴辞踩着马凳正要掀开帘子进轿,一个丫鬟手中拿着一个布包追出来。
“大小姐,这是三少爷托我带给你的。”
“他还说了什么?”
“三少爷他说,别回头,向前看吧。”
马车的车轮滚滚向前,轿内的人已经泣不成声。
布包被打开,是一本装订精美的书。
她想起来,周啸阑逃课那日,是要去寻这本书的。他说,要在出嫁时送给阿姊当成婚贺礼的。
是她,是她自知愧疚,却不敢承认。
她将书紧紧抱在怀中,再开口时,又是那个稳重端方的美貌妇人。
“将车再赶快一点吧。”
很快,马车消失于黄昏中。
是夜,松风阁的门被打开。
一个身影打量着四周,然后悄无声息地溜进了阁中。正厅的桌案上放了一只锦盒,他轻轻拿起锦盒抱在了怀中。
正要出门之际,灯火蓦地将整个松风阁的厅堂照亮。
“不打开看看吗?”
一个声音从桌案后的一扇屏风处传来。
周伯赶紧打开那锦盒,盒中空无一物。
中计了!
周啸阑从屏风后走出来,看着眼前的人,叹了一口气。
“周伯。”
“十年前的那封匿名信,也是你偷走的吧。”
陈远之在江州时曾告诉他,十年前在他辞官离开京师之前,曾经收到了一封匿名信。
他当时被文官弹劾,妻子的病情也越发严重,因此去意已决,不再插手此事。
于是,他将这封匿名信托人送去了周府,只是没想到,十年间,这封信却没有到周啸阑的手上。
周啸阑一思量,就知道是府中人压下了这封信,才设了这么一出。
只是,他没想到,来的人是周伯。
他走到桌案前,坐了下来,手指轻轻拂过桌案上的一盏笔架,在垂眼看到桌案前跪着不住磕头的人,目光却突然变得锐利,杀意崩发。
“你明明最疼兄长,为何?!”
周安只是个下人,脑子没有太多弯弯绕,没想到今日这么一出居然是为了逼他出来。
他的额头已经磕出了血。
“三少爷,求求你,别查了。二少爷人已经不在了。就让他安息吧。”
周啸阑看着花甲之年的老人此时额头已经血迹斑斑却还是不停,他拳头攥紧,起身而去。
离开前,在周安的身边停了一瞬。
“掩盖真相,他能瞑目吗?”
周安停了下来,眼中悲凉一片。
周安从松风阁走出来时,想要去祠堂给二少爷上一柱香的,可他担心二少爷怨他,便罢了。
他缓缓走到自己的房间,也不知道是怎么躺到床上的,夜已经很深了,他却睡不着。翻来覆去间,烛火骤然熄灭。
一股阴风从窗棱处灌进来,冻得他打了个冷颤。他下地将窗关上。
转过头却看到一道身穿牙色儒袍的人影背对着他,那人缓缓转身,只见原本光洁的脖颈间有一道豁口,血从伤口中流出,鲜红一片落在白衣上,触目惊心。
风将那人头发吹起,周安大骇,站不住脚往后跌了一跤。
那人,分明就是二少爷!
“你如此疼爱我,怎么忍心如此?”
“你明明都知道,可你却让真相蒙尘。”
“周伯,你糊涂啊。”
一句一句的质问,让周安如坠冰窟。难道......他真的做错了吗?
他跪在地上,向那人磕头。
“二少爷,是周安的错,你要有怨,就冲我来吧。”
那人的声音在阴风中愈发阴测测,
“阴差说我是枉死鬼,入不了轮回。都怨你,都怨你!”
周安老泪纵横,抬起头来,不知什么时候蜡烛已经重新燃起,可二少爷怨恨的话却还在耳边不断回荡。
周府的家祠,牌位前跪了一个人,口中念念有词。
月色下,廊柱后出来两道身影。
赵柔柯一把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清丽面容。周啸阑盯着她那白如玉的脖颈,鬼使神差的用指尖沾了一点血迹,放在鼻尖闻了闻。是番茄酱的味道,还夹着一缕并不明显的甜丝丝的女儿香。
赵柔柯感觉脖子上被粗糙温暖的指尖划过,明明只是一瞬,她却感觉那块皮肤热热的,只好岔开话题。
“你说,我们这样,是不是太过?周伯年纪大了,万一给他吓出个好歹来。”
她看着那道年迈的背影,内心总是有点过意不去。
周啸阑瞥她一眼,“出主意的是你,如今倒怕了?”
看她面上似乎真有愧疚,于是道,“不吓一吓,他怎么好说出真相。”
子时已过,松风阁的门被敲响了,似是早有所料,房间一直燃着灯。他打开门,年迈的管家果然在门外。
周管家关上门,然后从袖中取出了一封边缘已经泛黄的信封。
正要拆开,却被他接下来的话震得站立不稳。
“二少爷.....二少爷他不是清清白白走的。”
周啸阑皱眉,“何意?”
“二少爷装棺之前,是我给他换的衣服。他浑身都是凌虐伤痕,不是一般的伤口.....是被侮辱折磨的......”
周啸阑捏着信纸的手已经泛白。
却听周管家继续道:“若此事查出,不说老爷夫人和周家祖先,世人如何看待周家,如何看待二少爷?”
屋内静了良久,久到周安以为不会听到回答了的时候,有人自厅堂后走出。
“脏的是这世道,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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