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店里被查过一次,警察一来,刚往木桶里装完热水的几个人听见风声,连桶都顾不上了,水撒了一地,溜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口拍门,叫停。

蒋哥怀疑有人把店里的事儿往外说,于是在查完以后就把店里的人都叫到楼下大堂,使唤曹禺把门帘拉上,说今天歇业不干了。

“是咱店里的人打的电话吗?”

大家纷纷摇头。

店里的这几个人,要么是指望挣钱的,要么就是胆子小的,之前也没出过这种事,因为都不是什么文化人,被五十万唬了一唬,从来都不敢多说什么。

蒋哥问了一圈,把人遣散了,叫他们今天先回去,唯独把刚招进来的曹禺留下了。

孙红萍从换衣间换完衣服下来,拎着一个小帆布包,一步三回头,看见蒋哥坐在前台翘着腿抽烟,曹禺就站在他前边,面色看不出有多窘迫。

她想,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也只有他敢跟蒋哥对着干。

凭心而论,孙红萍是希望曹禺能真的把这店给关停了的,但是店停了以后,她是不是也要被抓进去,出来以后是不是还要还蒋哥五十万,她就不得而知了。

网络不发达的年代,很多信息都获取不到,孙红萍也不认识霖城的几个人,只能一边担忧着,一边频频回头看曹禺。

她出了门,刚要把门帘拉下来,稍稍抬眼又对上曹禺的视线,他好像一直在看着自己,眼神复杂,变来变去。

孙红萍低一下眼睛,把门帘完全拉了下来。

也许作为当事人的两个人感知不到,但在陈淮和秦瑶的眼里,曹禺连眼神都变得迷惑,像一种挣扎。

但两人都看得见,他最开始不是这样的,曹禺瞧不起店里这些人,平时也不愿意跟她们过多接触,因为念过书、上过学,心气难免要高不少,整个人都清清冷冷的,连话都不讲。

现在不是了,至少刚刚不是,曹禺很大程度上是在嫌弃自己。

毕竟没人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在想什么只有自己知道。

孙红萍第二天按时去店里,发现前台换了人,蒋哥亲自坐那儿,中指跟食指中间夹一根烟,学着拉起表格来,只不过动作还比较生疏。

她上了楼,问还在隔壁换衣服的张跃芳:“曹禺不干了吗?”

张跃芳把衣服换下来用衣架挂好,歪了一下头,凑过来压低声音说:“昨天就是曹禺叫的警察,要端咱们的窝,蒋哥昨天把人关在店里揍了一顿,然后把人给辞了,不叫他来。”

她说着,还摇摇头:“但是曹禺都知道咱们店的地址了,要是以后还举报的话逃都逃不掉,咱说不定过几天就要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孙红萍了解,“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了。

下班以后她去“弃书库”那儿还一批书,没有借新的,拎着包路过路口那家新开的音像店,店里的人稀稀拉拉的,看起来生意并不太好,这片儿人的生活水平大概也腾不出多余的钱来享受生活。

孙红萍回了一下头,听见用来展示的音响里放的还是王力宏的《大城小爱》,她在店门口驻足,想了一下,掀开老式的翻盖手机,从通讯录的最下面找到了曹禺的电话,指尖在按键上停留了很久,紧抿着嘴角犹豫了很久,还是摁了下去,拨了曹禺的电话。

“嘟——”

一声、两声、三声,声音没断,将近等了一分钟,电话才被慢吞吞接起。

“喂。”有气无力。

耳边风声很大,呼呼地刮进手机收音器里,孙红萍只问了他一句话:“你还会读书吗?”

电话那头静了很久,静到音像店那首《大城小爱》都要唱完了,孙红萍才听见曹禺的声音。

“会。”

“可是你没钱了,要怎么读?”

曹禺说:“想读就能读。”

孙红萍脑子空白了一瞬,脱口而出:“不是。你骗人。”

“不是想读就能读的,家里没有钱,就上不了学。”

话音一落,她转念又想,曹禺跟自己的情况还是完全不一样的,他能念到大学,家里肯定还是支持他的。

至少他就是个男的,至少他没有要供给的弟弟,至少他没有一个张嘴就找他要钱的后妈。

孙红萍咬了下牙齿,觉得自己说错话,有点害怕听见曹禺的回答。

“鲁迅的《彷徨》被我买走了。”他似乎什么都听懂了,适时地换了话题,“书店的老板说你想借。”

“那你要送我吗?”她试探说。

曹禺沉默了很久,似乎也在斟酌他下面的回答是否合适,话语在舌尖百转千回以后,他说:

“不。你想看的话,来找我借吧。”

这是个很奇怪的提议,毕竟世界上并不是只剩他手上那本《彷徨》,孙红萍在遇见曹禺之前去的那家老书店也有很多书,她也可以在那里借到。

但是更奇怪的是,她说了“好”。

曹禺是自己一个人来霖城上学的,他父母都留在老家,在霖城距市中心比较远的地方租了一个屋子,面积会比孙红萍住的屋子要大一些,一室一厅,客厅中间只简单摆了一张三米左右的沙发。

桌子上有各种瓶瓶罐罐,连盒子都没扔,看上去像是新买的,都是治跌打损伤的药。

曹禺蜷伏在沙发上,身上盖的毛毯都掉了下去,孙红萍帮他捡起来。

“怎么连门都不关。”她说,“你不怕小偷?”

“没什么好偷的。”曹禺开口,声音发闷。

虽然他刻意背着身子面对沙发靠背,但孙红萍还是能看得出来他被蒋哥打得不轻,毕竟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蒋哥都在社会上混了多少年了,曹禺自然是打不过他的,只有挨揍的份。

孙红萍坐在他腿边,扭头望着他,轻声:“我觉得你应该去医院。”

“不用。”他嘴硬,“你拿了书就走吧。”

说到底孙红萍还是感念他为自己做的事情的,曹禺丢了工作,被打成这副模样,她很难说服自己一切都与她无关,于是只静静拧开桌子上碘酒的盖子,叫曹禺把肩膀的衣服掀下来。

曹禺把眼睛从胳膊下抬起来,望着她。

“你为什么知道我肩膀上也有伤?”

“他爱往那个地方挥拳头,店里的人都知道。”

她凑近的时候,曹禺闻见孙红萍的味道。按理说足浴店里的人身上都有一股味,他之前常能闻见,男技师女技师身上都有,是蒋哥叫他们喷的花里胡哨的劣质香水的气味。

但是偏偏她身上没有。

偏偏只有她,在那么脏的地方工作,却浑身干干净净的,透明到似乎一眼就能望穿。

棉签吸满了碘酒,摁在他肩胛骨上的破口处,曹禺半阖着眼睛,盯着她沉静的睫毛,想着,那么多男人喜欢孙红萍,是有原因的。

孙红萍抬了眼,对上他的眼神,然后就定在那里,连眼珠都没有移动,却兀自轻咬住下唇。

曹禺知道瞒不住她,她很灵慧,见过那么多双男人的眼睛,含情的、不含情的,她应该都能一眼看穿。

“别这么看我。”孙红萍收回棉签,“你的眼神跟那些客人一样,我很讨厌。”

“那是你看错。”曹禺又躺了回去。

怎么会一样。她啊,原来看不透真心和假意。

孙红萍又看了他一眼,他却已经闭上眼睛。

她把碘酒的盖子拧好,温声说着刺耳的话:“前阵子店里的青青走了,蒋哥什么也没说,她们说青青怀了孕,要结婚了,她老公给了蒋哥五十万,叫蒋哥放青青走。”

曹禺听着,手无意识地握了一下。

“但你没有五十万,所以我不会跟你走。”孙红萍利落地下了结论。

她起身,拿走了曹禺放在书桌上的书,看见屋子里的窗户是开的,就顺手替他关上。

窗棱被挤压,发出“嘎吱”的响声,曹禺突然问她:“你想要的只有钱吗?”

窗户关到一半,孙红萍停了手:“因为觉得什么都不够真实。家人不真,朋友不真,所有的爱都不真,只有钱是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

“啪嗒”一声,窗户被关上,屋子里霎时间就静得连风声都听不见了。

“我不会求别人来爱我,或者把爱给别人,感情是一种很不稳定的关系。”她说,“谁对我有用,我就跟谁等价交换。”

曹禺不再开口,孙红萍小心地把书收进包里,拉上拉链,出去了以后把他家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霖城已经要入冬了,路上行道树的叶子都凋了大片,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弯曲着延伸向天空。

夜晚她按照习惯伏在桌子上看书,一分钟两分钟,心思飘忽,难得一个字都没有读进去。

孙红萍看见自己在另一本书上用小字写的批注,说着她不会把爱寄托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

连父母都可以是不靠谱的,就更不指望跟一个毫无关系的人真心对真心了。

她趴在自己手背上,划下《波兰人》中的一句话:

“性在泛滥,爱在消亡。在这个时代,爱比性更急迫地需要被解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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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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