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瑶不再专注于稍显简单的儿童文学,她开始偶尔写一些文学评论和阅读感悟,其中最得意的是一篇叫做《记悉达多》的文章,不过接连几次被拒稿,秦瑶便把这篇稿件收进了抽屉里,长叹一口气,用指尖顶了顶桌边的红色不倒翁,短暂地放弃了不切实际的文学梦,沉浸在化学试卷的海洋里。
寒假放了将近一个月,还算悠长,秦瑶打算带孙福生出去买点过年用的东西,陈淮也换了鞋,说要跟着一起去。
难得他没待在家里睡觉,还能充当劳动力提一下东西,秦瑶自然巴不得他跟着一起去。
三个人口袋里都没几个钱,也买不了太昂贵的东西,去菜市场绞一点肉沫,在临街的小摊上买一两副对联和窗花,就差不多该打道回府了。
秦瑶把鸡蛋也塞进陈淮手里的袋子,手指勾住塑料袋口的时候注意了一下他的手腕,几个月前烙上的伤已经看不出痕迹了。
这段时间也没见到越践找事,不过听说他爸爸仍旧不依不饶,只不过陈淮平时还挺安分,成绩也没有那么过不去,至少比不学无术只想撩架的越践要好不少,班主任也怕被传校园霸凌的丑闻,对陈淮还算小心。
但愿以后的日子就一路上升,一直到捱过高考,到飞出霖城吧。秦瑶敛着眼睛想。
放好鸡蛋,她再一抬眼,看见两百米以外正往这边走的人,呼吸一下子滞住,脚步也迈不开。
是秦国立。
兴许是日子过得太充实,秦瑶已经完全忘记了世界上还有秦国立这么个人。
注意到她停了脚步被落下很远的距离,陈淮特意驻足回头叫她:“你怎么了?”
秦国立嘴里咬了根烟,眼看着马上要跟她擦肩而过,秦瑶侧头躲了一下,假装要买摊上的水果。
孙福生从没有见过秦国立,只在跟果果的电话里听过这个女婿的名字,因此也认不出来。
但很不幸的,在秦瑶逗留在水果摊前的时候,孙福生叫了她的名字,问她怎么还不走。秦瑶的心重重跳了一下,没顾得上秦国立有没有注意到她,快步上前,拉着孙福生的手腕就走,一直到拐过了街角才松一口气。
陈淮静静看着她踌躇的动作,像是知道什么,只是低头不语。
家里新擦过的玻璃上贴了两块窗花,对称的,寓意年年有余,不过也是奢望罢了,现今的日子过得紧巴巴,哪里找得到剩余的东西。
因为记性不好,孙福生频繁忘记给窗台上那盆铃兰花浇水,频繁忘记吃药,于是花也不活了,人也衰疲了,记性和脾气都变得越来越差,半夜睡觉的时候兴许是头疼,总会拿头狠狠撞床板,陈淮听见动静就从沙发上起来拉住他。
一次两次倒还好,时间久了,陈淮夜里总睡不好,白天就一直补觉,他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把自己裹成一个毛球,秦瑶坐在桌子边上跟孙福生一起择菜。
孙福生脑袋顶上贴了一块敷布,昨天晚上撞破的,长出新的皮肉总会引发瘙痒,他老忍不住去挠,秦瑶得盯着他一点儿。
偶尔也会觉得身心俱疲,想要长叹一口气、想要离开这里,但是秦瑶始终记得妈妈的嘱托,读书对她来说是比天还大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
她放下手里的菜,问孙福生是不是脑袋总疼,孙福生支支吾吾,满腔怨艾:“……是菩萨来惩罚我了。”
秦瑶只知道他罹患老年痴呆,对孙福生别的情况不太了解,但是这几年相处下来,也没有发现过什么别的异常……又或许是他之前半夜里也撞过床板,只是秦瑶不知道而已。
兴许是说话声音有点大,又或许是陈淮本身就没怎么睡着,他动了动肩膀,建议:“明天就除夕了,医院里到时候可能没什么人,要不今天带老爷子去医院检查一下。”
秦瑶捏着手里的菜,轻叼住下唇,有些为难起来。
倒不是说她不愿意带孙福生去医院,只不过现在大家都捉襟见肘,万一真查出什么好歹来,也只能干着急,没有救命钱。
她丢下手里的小葱,去洗手池把手洗了,还是决定去看一眼……赌那万分之一以外的可能,兴许就没事呢?
不过这世界总是事与愿违,孙福生脑子里的肿瘤在X光下无所遁形,秦瑶坐在科室外面的铁椅子上,看着落地窗外飘着的大雪,沉闷地喘着热气,眼前逐渐被哈出的雾遮掩住所有的视线。
呼出的气兴许是滚烫的,但秦瑶已经感受不出来,只觉得脑子里、耳朵里,都嗡嗡作响,像被马蜂蛰痛了神经,再注入致死的毒液。
她预感到自己即将要度过一个极为漫长的冬季。
医生说病情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建议手术了,孙福生年纪也太大,开颅切瘤的风险非常高,如果想要活得再久一点,就持续服用控制扩散的药物,再多陪陪老人,好心态也能长命。
秦瑶不知道孙福生听懂了多少,只知道从医院回去的一路上,他都没怎么说话,走得很慢很慢,像小时候接果果和她从学校回家一样。
走到中途,她突然蹲下来,脑袋顶着膝盖,炙热的眼泪落进厚厚的雪堆里,烫出一个两个小小的洞。
“小瑶。”孙福生用沧桑的声音唤她,笑眯眯的,薄薄的皮裹着几两肉,牵出满脸褶皱,问她,“要不要吃卤菜呀?”
她不明白这世界为什么总是这样,幸福的更幸福,苦命的更苦命。
秦瑶抱了自己的被子上楼,叫陈淮下楼去她家里睡,今夜她来守着孙福生。
看着她憋红的眼眶,陈淮如有所感,拆了一包纸巾,抽一张,摊开,盖在她脸上,遮住她充血的眼睛。
“大概需要多少钱?”他问。
“不用你管。”那张纸巾很快湿了两个圆形,她很犟,“你连自己的学费都要愁,就是想帮你也没法帮。”
秦瑶仰着头:“自己忙自己的吧,大家都人各有命。”
其实也不是没有活路,秦瑶还有一张卡,里面的钱她从来没动过,本意是上大学留作花销的,有个六七万。
这钱是孙红萍死的时候,找蒋哥赔了一点儿,秦瑶又亲自找秦国立要了一点儿。
这六七万块钱是妈妈给她留的退路,是妈妈的命换来的。
秦瑶在妈妈死后才懂,孙红萍的死到底有什么寓意。
她确实是自己喝农药死的,但是在蒋哥找上门把她打了以后,孙红萍给张跃芳打过电话,让张跃芳在她死后跳出来指认蒋哥干的那些破事儿。
如果说以往店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只能被称为小打小闹的话,那孙红萍就用自己的命去布了一个局。
人命可比那些男男女女的事要要紧多了,警察多多少少要重视。
当天去过那间屋子的外人,就蒋哥跟秦国立两个,秦国立是孙红萍故意叫过去的,为的就是讹他、栽赃他。
蒋哥领着一群人进进出出,外头的人都看得见,张跃芳把以前那些腌臜的事以及他跟孙红萍之间的恩怨抖落了个干净,蒋哥以为孙红萍是被自己打死的,给了几万封口费,嫌她们晦气。
秦瑶也不是个笨的,她之后专门去跟秦国立见了一面,讨钱给孙红萍买墓地。
娘俩都知道家附近没有录像设备,之前孙红萍的钱被秦国立偷走的时候就是这么处理的。
所以秦瑶很直白地说,装农药的杯子上有秦国立的指纹;她是孙红萍的女儿,如果她站出来说是秦国立把农药灌进孙红萍肚子里的,那人证物证都有了,秦国立就是进不了牢里,也要扒一层皮,大不了大家就一直打官司,反正她年纪小,看谁耗得起。
秦国立咬牙切齿骂她,说她们是早有预谋地算计他,娘俩一样有心机。
秦瑶只说,是你把女人看太轻。
她们的生命是很厚重的,大风刮不走,尖刀剜不破。如果孙红萍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不会丢下秦瑶一个人去死,只是她将自己的命利益最大化了而已。
被唐娟卖到霖城的时候,孙红萍的命值二十万;被蒋哥卖给秦国立的时候,她值五十万;最后被秦国立撇弃的时候,她又一文不值了。
这么算来,孙红萍只有在秦瑶以及曹禺的心里,能被称为无价之宝。
秦瑶把妈妈的旧照片跟下葬完以后剩下的钱放在了一起,念高中这几年都是半工半读,里面的钱一分没动过,秦瑶要留着念书,要去北京替孙红萍见更广大的世界。
但是现在,孙福生病了。
秦瑶把自己的头蒙在被子里,默默想着,最好今夜就能做梦梦见孙红萍,哪怕再见她那么一次也好,自己有好多话想说,也想问问她,这笔钱能不能够拿出来给孙福生治病,妈妈会不会同意。
不过依然很不幸,她一夜无梦,连妈妈的影子都没看见。
*
“佛教有个词叫“福报”。
一个人生来可以衣食无忧、不用为明天该如何活下去而担心,就是很大的福报。
悉达多拥有旁人羡慕的一切,然而他对这些弃如敝履,选择成为一个苦修的沙门,求教神圣的吠陀。
他在长途跋涉中变得骨瘦如柴,他通过受苦,志愿受苦和战胜疼痛、饥饿、焦渴和疲惫,走向克己。
什么能彰显神圣?什么能留下来?什么能经受考验?悉达多不知道。
——《记悉达多》
作者:一具忧郁的蓝色尸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第 28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