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山间晨雾缭绕,阳光初绽。婼支村中走出两个人影,一男一女,手里还抱着个孩子。这便是季一家三口。
壮儿晚上睡得早,早上醒得也早,天还未亮就将季和芸两人吵醒了,季半梦半醒的陪着孩子玩耍。等到光线射入窗棂,天色逐渐大亮时,壮竟然好似能分清白天和黑夜,吵着哭着要出门。无法,夫妇二人只有抱着孩子出门来。
出了门,壮的哭闹声自动就停止了,睁着一双圆眼睛四处张望。芸逗道:“你望什么呀?天天看,还没看够吗?”
“他日日这么早起来?”季问。
芸点点头。
“辛苦你了。”季道。
芸一笑:“我既生了他出来,这点辛苦是我做他母亲必然要受的。”
此话坚强,可是季听来心中惭愧更甚:“自这孩子出生以来,养育之责便担在了你身上,我身为他父亲,为他做的,可为你分担的,竟然寥寥。”
芸停下脚步,看着季,终于问道:“明日一早就走,什么时候回来呢?”
什么时候回来?此刻季心中对阳地之行毫无把握,又如何说得清楚何时再回来?他想如实说,可是看着妻子殷殷地目光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道:“要看去阳地打探的情况如何。如果能打探到消息,就直接去找人;若打探不到消息,则必然要转回再做计较。”
芸伸手将孩子抱了过去,并排和季走着,又问:“你心中可有什么猜测?族人们可能去了哪里?”季摇头。
两人默默行了一段,芸低声道:“出门在外,要多注意身体。遇事,多想想孩子和我。”
一阵酸意霎时涌上心间眼角,季伸手将芸的肩膀紧紧揽住,他实在亏欠芸良多……
晚上吃了饭,季和芸正在房里逗着快要睡觉的壮,门外传来大哥的声音,原来父亲让季过去一趟。季便走出来和大哥一起到堂屋里。屋内已经收拾干净,大哥将季带到后便离开了,堂屋里只剩下他们翁婿二人。季看着岳父,等待他开口。
“你这次去阳地的打算,说来听听。”
季便将他这两日所想概略说了下。
说完了,婼支族长道:“你这都是照着能从阳地打探到消息的可能走的。就没想过打听不到消息的可能吗?或者,你们要是在阳地也遇险,该如何办?”
季沉默良久,道:“既然已经知道是姜寨掳走了人,不管阳地能不能给消息,我都必然要想尽办法进姜寨探查。到时候,我自己入阳地打探,若一日半日的出不来,便让他们自行转回来。”
婼支族长闻言也是沉默,又问:“要带几个人?”
“就四人就够了。我,易叔,序和运。”
今天白天,迫叔找到季,坚持让季带走运。季劝说不过,只得同意。运带走了,迫叔却还要安排。“小婿还有件事想和您商议:迫叔年老,我想把他留下来,让他负责春秋两季祖坟祭祀。不知您意下如何?”
“自然可以。就让他在婼支住下。房屋,土地,自会安排好给他,不会短他吃喝,你可以放心。”季便朝族长拱手道谢。族长又道:“只你们四人只怕不够,我再安排些人手吧。”
季摇头:“此次入姜寨,前途莫测,凶险难料。于我四人是不可推卸之责,又如何忍心再将无干系人拖入这凶险之中呢?再者,此次为刺探消息,人手越少,越不容易引起别人注意。”
族长不同意季的无干系之说辞,可是季很坚持,最后翁婿二人只得各退一步:婼支派苍随他们一同到阳地,再由苍将打探结果和季他们下一步动作的消息送回婼支。季答应,打探得尼能情况后,如需要帮手协助,一定通知婼支共同行动。
这是不得已的让步,虽然族长不满意,却也犟不过季。女婿虽说是半子,可究竟和自己儿子还是不同。他的两个儿子可不敢在他面前如此驳回他。
堂上一时无言。族长打起精神,又问:“明日一早就走的事情,和芸说过了吗?”季道早上已说了。
“芸不容易……”族长原本想多说说芸一个人带孩子的不易,可是张了嘴却只说出这一句。岳父没有说完,季却明白他未尽之语里对女儿的心疼。
季何尝不知他多有对不住芸,可也只能拱手低声道:“我走后,芸和孩子就麻烦岳父岳母了。”他心中多少歉意和感激,可是三番两次,诸多事情,一次麻烦,二次麻烦,实让他汗颜。
族长摇摇手,道:“他们两个一个是我女儿,一个是我外孙,用不着你说。你放心去,不用担心他们。”
季默默点头,早上,芸曾问他自己能不能随他一起去找族人,他当时劝住了。可此刻一想起前路莫测,又觉得心中万般苦涩。
好一时,他才又道:“请父亲赐一右符给我。”族长很惊讶,问要右符做甚?季道:“明日我四人出发去寻找,也不知前路到底如何。路途阻隔,音信不通,万一到时需请您相助,有这右契好做个凭证。这不过是我想着更小心一点的想法罢了。”
婼支族长看着这个小女婿。眼前的季,看来与去年送芸回来时别无两样,可明显已成长了好些。他自然知道孩子都是要成长的,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之下,这成长莫名让人心酸。
他点头道该是如此,说完他便走到后门,喊了一声芸大哥的名字。在等待之时,他悄悄擦掉了眼角的泪水。
过一时大哥过来,族长对他说了,大哥便走到东间父母房内,端出东西来。族长将火盆内加了柴火,大哥便就着火盆的光埋头用石刀雕琢起来。雕刻好后,将两块长宽不过半掌,上有契文的木板交给父亲。族长拿在手上看了看,然后将右契交给了季。季双手接过,仔细看过后小心放入怀中。
“此便为右契,若是有人秉你们的命令来找我,不见这右契我不会理会。”族长道。
“正是如此,”季道,“如今我族人生死不明,姜寨獠牙显露,还是小心为上。”
“还有什么要嘱托的吗?”族长问。
季沉默一时,终于道:“这次出去,不知前路到底如何。若是长年不归,我担心芸和孩子……”
婼支族长只是摇手,让他不要担忧:“她们两个在我这里,你只管放心。”
季长揖谢过岳父。
堂上夜风吹过,火光随灰烬一同飞舞。
季离开堂上,走回房间时,看见厨房处的光亮。夜已深,那是芸的母亲和她嫂子为了他们明天出发在准备干粮。季在夜色中站了很久,才推开门进入屋内。屋内,火盆里的光已消失,房间里,芸和孩子久等不过,已经熟睡。
第二日一早季等人吃过早饭,彼此又再次嘱咐交代过一番便要出发,然而却突发意外状况:迫叔坚持要回尼能去居住。他要去守着祖坟和村落,等待族人归来。
婼支族长和季极力劝他留在婼支:村里空无一人,万一有个什么野兽或异族之人,迫叔一个人如何抵挡得住?可迫叔态度坚持:“有什么危险我也不怕!没有人气的屋子很快会坏掉。我要去常打理,好好把屋子守着,等人回来。而且,若无看守,怕坟茔出问题,我要回去守着。”
几人轮番劝说都无法打消迫叔的主意。族长只好命人临时加急准备口粮及生活必需品,又派芸的大哥带两个人随迫叔过去尼能住几天。迫叔却坚持不要人陪着,道他是回自己家,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还要人陪吗?如此坚持,弄得族长焦躁,却也只能暂时随他去,再做他议。
终于到了要离别的时候,婼支诸人一直送到了山脚。季他们再三让他们留步,族长终于道:“那就送到这里吧。路上注意安全,等你们回来。”尼能诸人拱手致谢。季请岳父母和各位哥哥嫂嫂保重。
芸摇着壮的小手,说道:“和阿爹说再见,让阿爹注意安全,保重自己。”她虽笑着,眼圈却是红的。季看着她,伸手从孩子的头一直摸到抱着孩子的芸的手,紧紧握了握,到底狠心转身离开。
两日之后,一行人走出伏牛山口。到了清河转弯处,一行人向西折返,返回尼能村内。
当日几人清扫打理坟茔。次日早上,五人携带三只陶鼎,里面装有黍米饭,三条烤鱼,一鼎野菜汤来到坟茔前祭拜。
几人恭敬将祭品摆好,然后由季领头跪下,身后易叔,迫叔,序与运分别跪于左右。
季一拜而起,长声道:“祖先在上,不肖子孙季率族人易,迫,序,运四人今日前来祭拜。族内突患大难,除不肖子孙五人外,余下皆不知所踪,吉凶难料。我今日起誓:
“吾等必寻找到族人,天南地北,刀山火海,万死不惜。惟祈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保佑我等尽早找到族人,保佑族人平安,早日回归。此番奇耻大辱,我必报之,我必折断仇敌,有如此箭!”说罢,他一手折断了那姜人留下的两只箭。
再拜又道:“因族人亡去,无力备齐三牲,今日只得以潦草之物敬献列祖列宗,他日寻回族人,必再以隆重之礼郑重敬上!”
祷告罢,季领着四人三拜之后方才起身。苍于旁行躬身礼。
从刚回到尼能那一日骤受打击喉头咳血以来,至今天季的嗓子仍然沙哑。此番祭祀,他心情激动,声音暗哑,甚至有几字根本无力说出,让人听来,只觉沉郁黯然。
祷告罢,尼能几人三叩首。一阵旋风忽然而起,在坟场之上久久盘旋。
祭祀完毕,季他们便要动身了。迫叔将他们送出村外。季还待要劝迫叔去婼支生活,迫叔只是笑着摇头。他的小儿运眼中含泪,神色不舍,却被他一巴掌拍在肩上:“不许哭!”
他不许孩子哭,自己却是明显忍不住的模样。季咬牙道:“走了!”
众人于是狠心转头,一步步向东而去。身后,传来迫叔苍老的长调:“回家了,回家啦……”一声声,不知是否在召唤那些不知踪迹的族人。
蓝天之上,带状白云一条条拖着,远望是伏牛山熟悉而又庞大的身躯。一步一步,村落逐渐落在身后,变得遥远。
当村落终于要掩在起伏的地势之后时,季还是忍不住回头。当他跪下一叩首时,眼里的热泪终于滚滚而下,落在了干燥的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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