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愣。母亲好似没听清楚,正要问,村内已响起了一阵整齐的步伐声。母亲脸上一白:她永远不会忘记这脚步声。那个早晨,正是这样的脚步声踏碎了她们尼能的安稳!
系站在堂上。那脚步声出现的一瞬间,他的脸瞬间收紧。然而,听着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他反而镇定了。
“把尚儿带到房内,不要出声,不要出来。”他向妻子道。
厚看着丈夫灰白的脸,强忍痛苦,将女儿带入了房内。
她进入房间的一刻,脚步声在门外发出一阵细碎的踏步声,接着是震天响般的跺脚声。听着这跺脚声,尚抖了抖,她抬起泪眼,看着母亲,轻声喊了一声:“阿姆。”
母亲搂住女儿的头,擦去她的眼泪,在她耳边轻声道:“嘘!别说话,别害怕。阿姆在呢。”
门外,排列两行的黑甲遮住了天光,让室内变得更加昏暗。黑甲突然进村的消息早已传遍整个村落,尼能的男人们虽然都有些害怕,但都走了出来,围在族长家门前平地周围。
历听到消息,急急朝系家赶来。他赶到的时候,两排黑甲已列队站在系家门前。一个身着厚白袍的姜寨人一脚踏入了门内。
季和序也赶到了。季和弟弟类在村内找到了受惊尖叫的象,正在试图控住象,序跑过来找到他,说黑甲朝他家去了。
闻言类拖着象,一路捂着他的嘴去了巫家。季和序二人则跑回了家门前。看到黑甲军,两人的心都是一跳。他们互望一眼,咬咬牙,走进了家门。
系坐在堂内,厚放下的门帘还在晃动,他隐约听到了尚的哭声。他端坐堂内,看着门外面无表情的黑甲,看着那个白袍姜寨人走进了他的家门。人走进来后,他才慢慢起身,看着白袍人。
白袍人微微一笑,道:“尼能族长,好久不见。”
系不记得自己见过他。他寒暄,客气问来人名姓。开口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僵硬尖利,不同于以往他说话的声音。白袍人正要说明他是谁,历走了进来。接着,季和序也走了进来。
白袍人转头,看着他们走进来,又转头看向系,问:“这几位您可以介绍一下吗?”
历喘着气,看着白袍和族长。系的脸色不好,于是他做了自我介绍,又介绍了季和序二人的身份。白袍人脸上带着点浅笑,矜持地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知悉。
“敢问您高姓大名?”历问道。
白袍人这才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原来他是丹城守的属官,叫樊成。在历与樊成问答之间,系让季去厨房端水碗上来。
“请坐。”他向樊成道。
樊成怡然坐下,如在自己家中。季端上了水碗,倒上水,由序一一送到他们面前。樊成看着面前的水碗,微微笑着,却并不动手去端它。
“今日不知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系道。
“无妨。今日我也是突然接获城守之命,这才贸然登门,多有打扰。”樊成道。
系和历互望了一眼:这樊成言辞倒比之前见过的那些客气许多。
季在下首,瞧在眼里,急在心中。若非白袍在此,他直要提醒父亲:不要相信姜寨白袍的客气,他们惯于说着最软的话,内里却持着少有的冷硬之心。
“不知城守有何惠赐?”历问道。
樊成微微一笑:“自贵族远迁到我丹地之后,城守原意亲自过来慰问,只是城守实在公务繁忙,脱不开身,一直到了这时候,各处秋收都已完毕,近来又天寒降雪,故城守特命我前来慰问。”
系和历仔细聆听。此时,不用季提醒,他们已隐约感觉到这樊成的话音远未尽。樊成说到此,不继续往下说,一张脸上带着浅笑,眼睛却直直看着他们。
系于是朝丹城方向拱手施礼,道:“尼能,小族而已,劳城守挂念,尼能全族上下铭感于心。”
樊成这才满意的笑了。他又问了几句尼能族今年收成,人员,屋舍建造等情况,由历一一回答了。
“若知晓你们如今情况,城守必当欣慰。”樊成一声感叹,似之前真的担忧尼能人,如今终于放下心的情状。
系与历口中正做感激城守之言,樊成却话音一转,打断了他们的话,径道: “贵族如今既已在我丹地有所收成,则贵族不可忘记地租之事。”
此言一出,堂内尼能四人俱是一愣。
历朝樊成拱手道:“恕小人愚笨,您刚刚所言地租之事,我不明白这是何意?”
樊成也很奇怪:“你们当初迁过来时,没有人和你们说吗?”
历迟疑地摇头。
樊成叹了一口气:“这些人办事真是…..”到底是哪些人,他却没说清楚。
“不过也无妨,当初既然漏了,今日我来说也是一样。贵族既迁移到我丹地,此地为我姜寨所有,现属丹城管辖,贵族既种了我们的地,依我姜寨之律,该当缴纳地租,地租一年一缴。如今秋收已过,今年的地租该交上来了。”
此言大出尼能人意外。季和序互望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惊愕。系垂下双眼,他的脸色仍然灰白,历眉头紧皱。
樊成好似没看见他面前这些尼能人神色的变化。他施施然,因为说了一番话,终于施施然纡尊降贵般端起面前的水碗,慢慢饮了一口。
好一时,历勉强道:“此事恐怕中间有误会。我族原本生于伏牛山下。今年二月,贵黑甲逼迫我族全族迁移至此地。来此地本非我族之愿。这地租一事,则更无所谈起了。还请城守大人明察。”
樊成一笑:“不论前事如何,我只问,如今贵族,可生活在我丹地之上?”
历正要辩驳,一旁的季忍不住开口道:“您此番话却无道理。天下之地,为生灵万物共有,何时竟成为了姜寨之地?”
季贸然的发言令樊成眼神冷峻,他看了季一眼,难掩轻蔑:“公子慎言。”
然后他转向系和历:“天下之地,原本无主,为强力者所有。如今,我姜寨黑甲于此地流血牺牲,驱赶狼狄,才有此肥沃之地,贵族才能得享风平浪静,在此耕种繁衍。如今,你们不思感激,反倒妄言无礼,却是何意?!”这番口气近似责问,已全无刚刚进门之时的客气。
一直未开口的系道:“小子年轻气盛,口出无状,还请大人海量。”
樊成轻哼了一声,道:“尼能族长,您需要好好教教令公子,说话之前,可要三思。”
系没有说话。季怒目直视。樊成瞧在眼中,不过冷冷一笑,他如何会将季的愤怒放在眼中?他瞥过季一眼,转而怡然地巡视的系和历的面孔。
良久,系哑声道:“敢问,这地租,是怎么一个交法?”
此言一出,季,序二人俱是惊讶。
樊成又是一笑:“族长既有此问,我自当好好说明。”他显然是有备而来。“贵族,如今共有门户六十七。每户,每年交粮三斗,麻细布两匹。另,若城守凡有召集,每户必出一劳力听候指挥。”
他自觉口吻委婉,说完又道:“族长,我姜寨向来有好生之德。所谓地租,较之这块土地所出,也不过是区区毫毛而已。只是我们的黑甲流血流汗一场,若连这点毫毛都没有,只叫人看轻。”
系听完,并没有接话。堂上尼能人心中皆一沉:这姜寨白袍话说得多轻巧,每户交粮三斗。可知他尼能全族今年一年收成下来,一户也不过收十来斗!
堂上人皆不说话。尼能人不说话,樊成也不说话,反正他身后那两排黑甲还站在那里。
历不得不开口,打破了这死寂:“您刚刚说狼狄之族,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提到狼狄,樊成不屑一顾:“野蛮异族而已。当初我族人到此地,这些野蛮之人与我争地,不讲信用。我姜寨愤而发兵,如今,早已逃跑了。”
他口里说着狼狄,但是尼能四人不得不马上想到:如今,他们后有姜寨黑甲,左右皆为高山,前为姜寨城池,人数又远不及姜寨。若姜寨再施加武力,他们根本无可抵挡。
历道:“我们素来久闻贵族之黑甲,孔武有力,训练有素。想来那狼狄,也不过是鸟卵之族,不堪一击。”他又道:“我们尼能如今能在这片地方耕种生息,不论前事如何,单论此地,确实土地肥沃,平静安宁,这全赖贵族武力之功,我尼能上下感激不尽。”
樊成露出一丝满意之色。
历又道:“只是,我族如何来到贵地,此虽为前事,我们却不得不在大人面前提一句。自今年二月,于贵族强行催逼之下,我族千里迁徙,携家带口,一路褴褛,才走到此地,当时我族之惨状,大人想必有所耳闻。到此地后,此地虽土地肥沃,却一派荒芜,荒草横生。
我族远路迁徙而来,不顾修整,立即着手开垦农田,修筑房屋。全族上下,日日挥汗如雨,却腹中饥饿无有粮食。上至八十老人,下至六岁小儿,啃草根,嚼树皮,一日仅有几粒米下肚。村中幼儿,饥饿不已,日日啼哭,将他们母亲啃咬出鲜血。族中老人,无法消化草根树皮,腹胀如鼓,沉坠难安。我族如此苦捱,才至如今初有收获之日……”
说到此,历心绪激动,几番抑制,才勉强接着道:“贵族于此开辟土地,驱逐异族,我族到此耕种,自当缴纳地租。只是今年我族虽有收成,却仅够糊口,实无力缴纳地租。特使若不信,请在村内一观,看我族人上下,面有饥荒,衣不蔽体。如今已下过一场大雪,而我族内尚有多半人冬衣无着,寒兢丁零,又能从何处拿出两匹麻细布出来呢?”
“贵族如此说,是不欲缴纳吗?”历说了这么多,却只换来樊成面色转冷,如此问道。
屋外,天色更阴暗了些。那些黑甲至到此之时,便没有移动过一分。他们矗立门前,身上的黑色皮面铠甲将屋外光线竟皆遮挡,投下黑沉沉一片阴影。这阴影从门口直入门内,似将屋内众人,都笼罩在其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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