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天刚黑不久,季家里已吃过饭,他正要去找序,序已经过来了。于是二人摸黑出了村子,向北而去。
涂人,摄山二族早尼能族两年来到此地。他们同尼能一样,原本世代居于大河南岸的大山之中。两族互为姻亲之族。三年前,涂人收留了几个因打猎而迷路走失的姜人。后来,那几个姜人为了感谢他们,再次拜访了涂人村落,并将两族带到了此地。
去年冬天,尼能猎得了那头大野猪,给两族送了几条肉过去,从此建立起了联系。
两族人口均比尼能人多,却也不足千人。他们比尼能早到,早已度过了最艰难地时期。如今两族各有一片村舍田地,人数甚至比之前还有所增长。若忽略掉当初的来历,如今他们二族在此地倒也可以称得上一声安居乐业。
二人先到了涂人村落。还未到村口,便听得一身喝问:“谁人?”
季道:“我们两个是尼能人,有事想请教贵族族长。”
夜色中于是走出二人,朝他们两个看了看,道了声“稍等”,其中一个便转回村中报信。过一时转来,便请季二人进入村落。
涂人和摄山人男子凡成年,头上便要戴一种白布缠成的角帽。以后每增加一岁,便往两角多缠绕一圈。当任族长之人,角帽则做到最大,在两角顶端缠以黑布,这是一个很明显的标志。
涂人村落房舍不似尼能一般井然,还保留着其族落自然生成的模样。因此村中道路曲曲折折,若无人领路,光辨认方向便要好一时。
季二人随领路人到了一户人家门口。门口立着一个人,头上双角缠以黑布,正是涂人族长。
季,序二人向族长行了一礼,然后随族长进入屋内。屋内中央火塘里燃着火,季二人坐下,一番问候往来后,季道明了来意。
听季说完,涂人族长一脸嘲讽,道:“我便知道,那姜人也绝不会放过你们。”
季和序互望一眼,序开口道:“如此说来,姜人也找过您?”
涂人族长道了声自然,便把当初情形说给了尼能二人。当时姜人所提条件,与今日樊成之言一般无二。说完,涂人族长又道:“那姜人费尽心思将我们掳来,正是为了让咱们替他们开垦这片土地,为他们种粮。”
季二人闻言皆沉默。季道:“敢问族长,您答应了姜人吗?”
涂人族长脸色似乎有些不虞,沉声道:“答应了。”
季看出了他神色不对,知道当初涂人族长答应得必然不痛快。他默了默,却还是接着问道:“那姜人所授天时,可准确?”
族长哼笑一声:“咱们也不懂什么天时。准不准的,也没得判断。他们说是什么日子便是什么日子。”
序问道:“小子还有一事想问问族长。我看您提起当年之事,面色不好,可是当年受到了姜人的逼迫?”
涂人族长“哈”的一声。他眼神明灭,连同他的脸色几番变化,终于开口道:“咱们如今受他管辖,不管他强迫不强迫,咱们难道有得选择?!”
话问到这里,已不好再问下去。季,序二人于是起身,谢过族长,拱手告辞。
涂人族长火气虽大,却也能维持礼仪。将二人送出了门,没有挽留,站在檐下看他们二人走了便反身进了屋内。
季和序站在涂人村外。四下黑沉沉一片,唯有地上草里窸窣之声。身后是涂人村落里的点点灯火,北面依稀也有点点火光,那是摄山村落。二人于是又向摄山村落而去。
摄山族长所言与涂人族长之语相仿佛,他们也接受了姜人的条件。季二人详细问了一番才告辞出来,那摄山族长走出屋下,送出好几步,方才停下脚步,看他们二人走远。
从摄山村落出来,夜色又浓重几分。季和序二人没有歇息,当即脚下不停,往族内而去。
族中,历叔和易叔还在等着他们。
季二人将从涂人和摄山两族打听来的消息一一道明。他们说完后,历和易都没有说话。
过一时,易叔道:“那涂人族长有一言说得对,咱们谁也不懂天时,如何能分辨真假?以姜寨的蛮横,只要咱们同意了条件,后面不管收成如何,那六斗粮是无论如何也免不了的。到时候交不出来,咱们就被逼死了!”
序笑了笑,道:“叔,那涂人族长虽如此说,可他们已经交了两年了。”
易叔不能见序在此刻还玩笑,当即皱起脸来:“按你的意思,是非得答应姜人了?”
序摇了摇头:“叔,不是我非得答应。而是,我们没有选择。”
易叔哼了一声:“对姜寨咱们没有选择,对族人,咱们难道有选择?每年每户六斗,就为了一个天时。现在你便出去随便找人问问,看哪个族人愿意交这个粮?!”
序不再说话。
易又道:“那姜人还提出,从今以后,族中丧葬之事,均由姜人来主持。可笑!我只问你们,你们难道放心让姜人主持丧事?”
他想忍住,却到底没忍住,冲道:“至少我不敢让姜人来主持我的丧事,我怕我找不到爹娘祖宗!”
屋内另三人皆没有说话,只有火塘中火焰飘摇。
“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季,你说,你怎么看?”易见无人说话,直接向季问道。
这一日,季心中都转着这件事。此时易叔问到他头上,他没有说话。
易叔知道他必然也是不愿意,不料季忽然道:“若姜寨真能授予咱们天时,自然是好。”
他口里说着好,人却又是绷紧的模样。
“为何好,好在哪里?”历终于开口问道。
季深深吸了口气,他身上骨骼随之有一声隐约响动。他看着火塘,语调平静:“有了天时,收成能更好些,咱们能活得更好些……”
易叔闻言当即道:“若是为了更好的活下去,更该要拒绝!不要沾惹姜寨。到如今难道还不明白吗?咱们为何流落至此,系为何……”
他蓦地收了声。
然而已经迟了,三人皆知道他要说什么。序当即朝季看过去。季神色未变,只是人仿佛被飞鸟掠过的茅草茎,陡地沉了下去。
屋内,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历道:“今夜已晚,先各自回去吧。都想一想,明日早上咱们再议。”
易三人应了,于是皆起身告辞离开。历将他们送出门外,他站在门口,见朦胧夜色中季的肩背有些佝偻,他忽然出声喊住了季。
季站住。易和序二人回头看了一眼又走远。历走出来,走到季的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把背挺直些,把脖子昂起来。你是你父亲的儿子,不要这么低着头。”
季无法回头,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去吧。”历道。
于是季走远了,带着挺拔起来的身躯。
第二日早上,三人又来到了族长历的家中。已过了一个晚上,黑夜变成了白日,火焰变成了灰烬,沉默却依然是这屋内的主题。
今日是新的一天,然而众人依然觉得沉重,并因这沉重而变得沉默。然而,沉默无法解决问题。
易经过一夜思考,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如果实在想要那个天时,不如找涂人或摄山人。姜人要六斗,咱们交他们二族两三斗,让他们把从姜人手中拿到的天时也给咱们一份。如此,两全其美。”
此言一出,序抬了抬眉。屋内无人说话。
易昨晚几乎一夜未睡,苦苦思索。在凌晨时分,忽然福至心灵,想出了这个法子。念头一出来,他当时便激动不已。反复来回想了又想,越想越觉得这个方法很不错。
然而此时见其他三人皆不说话,不由有些疑惑,不明白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时,季摇头道了声不可:“要么干脆回绝姜人。不然,便直接从姜人手中获得。不能如此行事。”
“如此行事为何不好?”易叔当即问道,“我这办法,一举解了两难。如何不好?”
季原本只是直觉性地认为易叔这个主意不好,此刻易叔追问,他想了想,开口道:“我先只想到一点:咱们如今虽受制于姜寨,与涂人,摄山两族却是一样的。如果依您的法子,等于咱们主动矮了他们两族一截。咱们还不知要在此地多少年,如果开始就矮人一头,以后还如何与他们两族来往?”
历赞许地看了季一眼。
序原本想的是姜人必定已经先防范,故易叔的主意必然不成。此刻听了季的理由,不由默然。
易面色有些发红,他哼笑了一声,嘲道:“全族上下到今日都衣食无着,你倒考虑得深远。”
讨论变成了嘲讽,季未想到易叔会有如此大反应,他没有再说话。
季沉默,易作为长辈,被人当众驳回,觉得有失颜面,也有些气闷。
历道:“既然是议,各人所想皆可先说来,再一起讨论。季,序,你们易叔的意见如今已经明了,你们二人呢?”
序斟酌道:“此事,一难在姜人的天时可不可信,二难在如何说服族人。其中,我以为如何说服族人最为困难。”
“难道你们都打算接受姜人的提议?”易问道。
序以为这个问题其实已经不应该成为一个问题,如那涂人族长所言:同意不同意的,其实已经由不得他们决定。
历道:“昨夜我想了许久,此事事关重大。咱们四人应先有一个一致的看法。因此,我决意先在咱们四人中做个表决。”
屋内无人反对。历于是接着道:“若同意接受姜人天时的,举手表示。”
季,序二人举起了手。历也慢慢举起了手,唯独易没有反应。
三人对一人,历道:“既如此,咱们便确定了,同意接受姜人天时。你对此可有意见?”他向易问道。
易当然有意见,他沉默一时,终于道:“此事毕竟关乎全族,我觉得还是要先考虑全族的意见。”历正要说他下一步便是要商议如何说服全族,易接着道:“就咱们四人这么决议,总觉得有些轻率。”
这是要否定刚才的表决?
历道:“那你觉得,如何才不轻率?”
易面露一丝踌躇,可他昨晚想了许久,此事关乎全族利益,便是再踌躇他也要说出来。
他看着历道:“此事我想了许久。我知道季和序的意思,这天时若能拿到手上,当然确实好。可是这代价太大了。我觉得就咱们四人议,恐怕还是轻率了些,因此,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族老和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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