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十九，还想盯住他？
给银子不要，最后还不是被他逃了。
覆临城外有一片林子，名叫追肃林。人一旦消失在树林里，再想找到，就如大海捞针，极为困难。正因如此，夏引折从小到大离家出走的时候没少往林子里钻。
进了树林，天色渐黑。树木幽绿蝉鸣四起，不知不觉他来到一棵老树旁。这棵树背对落日余晖，长的张牙舞爪，周边围着两个小土坡。
高高的树梢上，一块树皮被划的不像样子，树皮上，歪歪扭扭的字体刻着久经风霜的一堆字，拧着眉头仔细看，勉强能看出这句话写的是：爹，娘，阿兄，阿姊，我不恨你们，你们虽然对我不好，但我还会爱你们一辈子，往后我不能再陪着你们了，你们不要想我，我只是，得偿所愿……
看的夏引折绷不住想笑。
没错，这蠢的跟猪似的一通话，是他本人亲自刻上去的。
他当初刻的时候也没想过，多年以后，再看到会这么尴尬。
当年夏引折第一次来这里，忘记是什么原因了，是因为他爹骂他，还是他娘来着？年仅七岁的他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在这里遇到个人。
当年，这棵树还没现在这么高，一个小孩饿着肚子坐在树下——
——
十年前，年仅七岁，个头矮小的夏引折手中握着一根木棍，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张牙舞爪的邪恶小人，用木棍使劲戳小人的脸。
“我就是一个受气包，其他人不管，就专逮着我训，一碗水都端不平，就欺负我这个小的！干脆咱们断绝关系，别要我这个儿子了！”
他对着坑坑洼洼的小人呲牙，骂了好久，骂够了，将木棍往小人脸上一丢，四仰八叉往草地上一躺。
地上冰冰凉凉的，他也不管，他肚子咕咕叫，离家至今，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
他将腰间挂着的袋子拿出来，里面躺着两个包了糖纸的糖果，这是仅剩的两颗，吃了还有些舍不得……
——饿死吧！
夏引折将袋子塞了回去，心想：我死了算了，死了后悔死你们，让你们后悔的彻夜难眠，后悔一辈子！
夏引折看着天空飘着的几朵白云，脑子里在幻想家人在他的灵堂中哀嚎悔恨的模样，想象他们哭天抢地悔不当初，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放声大哭：“呜呜呜……我当初为什么不对阿引好一点，我们错了，你回来吧！我的儿啊——”
心里越想越解气，肚子咕咕叫也不过如此了。
他决定了！就饿死在这荒郊野岭里，或许他该写一篇遗书，让他们看着遗书哭，这样岂不是更应景？
想到就干。
夏引折从怀中掏出一把防身用的匕首，一骨碌从地上站了起来，很快相中了眼前这棵枝繁叶茂的小树。
要把遗书刻高一点，这样才容易被看到。
夏引折撸起袖子，一脚踩在小土坡上，把自己垫高，另一只脚踩在树干上，稳固身形，单手扶着树干，想好遗嘱，就往树干上刻。
他专心致志，遗嘱慷慨淋漓，激起他心中悲壮的情绪，情绪到位，正委屈着与世界告别之际，不远处的灌木丛忽然传来几声轻响。
在寂静中，声音没有任何征兆的被他听见，把他吓出个激灵，脚下一抖，差点从土坡上摔下来。
好在他稳住身形，半蹲着从坡上蹦下来。
他落地，匕首的锋刃对准灌木丛，一身警惕全被激出来，紧紧盯着那处。
这荒郊野岭的，该不会……是什么凶残的野兽吧？
夏引折吞了吞口水，下意识想逃远点躲起来，可是转念一想，自己遗嘱都写好了，还害怕被野兽吃掉？
拥有这么个想法，果然胆子大了许多。夏引折勇士附体，壮着胆子，放慢脚步朝灌木丛的方向走过去。
不过十几步的距离，被他走的极为漫长，好不容易来到跟前，他伸出手，抓住木枝，深吸一口气，猛地向两侧扒开。
什么都来不及看清，只听“咚”地一声格外清脆，夏引折额头一疼，他倒吸一口凉气，捂着脑壳嗷嗷后退。
与此同时，一块小石子啪嗒掉落在脚边。
他胡乱摇了两下脑袋，整个人懵成一团，朝袭击自己的位置去看，又一块石头冲着他脸来。
这块石头可比地上那颗大多了，砸脸上得砸出个鼻青脸肿。
夏引折有了防备，迅速躲开，大石头错开他，咕噜在远处，夏引折也趁着空隙看清了是什么东西在搞怪。
——是一个跟他年龄差不多大的男孩？
小男孩又小又瘦，灰头土脸，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狼狈不堪，两只眼睛红彤彤的，有些发肿，像是哭了很久。
夏引折平白无故被砸出一肚子火气。可是自己没哭，砸自己的家伙先哭的不像样，相对比之下，他也就没那么气了。
夏引折揉了揉受伤的额头，开口要问他还好吗。
结果嘴还没张开，下一刻，弱小的他面临了铺天盖地的石头雨。
夏引折很没面子的被打跑了。
他夹着尾巴抱着头跑开，边跑还不忘喊一句有骨气的：“我招你惹你了，你怎么乱打人！”
回应他的，是无数石子划破空气的风声。
被石头打的落荒而逃之后，夏引折心中非常过意不去，闷头在刻有遗言的树下来回踱步。
所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越想越气。
那家伙凭什么打自己？
他以为他是谁啊，自己跟他好好说话，他就拿石头丢自己？
没道德，没素质，没教养！
夏引折终究忍不下去，捡了根结实的树枝，气势汹汹杀了回去，他扒开两侧的灌木丛，登场就吼：“有本事堂堂正正打一架！”
小孩抱着膝盖缩在角落，看起来可怜兮兮。
夏引折走上前要跟他好好比划比划，小孩将脑袋缩进膝盖下，害怕着不敢抬头。
夏引折就站他旁边朝他喊：“起来，打架！”
小孩做出任何回应，唯有肩膀止不住地颤抖，偶尔能听到几声啜泣。
“你打了我我还没哭呢，你哭个什么劲儿？起来！”夏引折拽他胳膊。
小孩身形瘦小，跟夏引折完全没得比，眼看着防卫无效，他对着夏引折的手死死一口咬下去。
疼的夏引折哇哇叫，挣扎着差点没跳起来：“……你属狗啊！”
几乎用尽全力才挣脱出来，夏引折一屁股蹲摔在地上，看着手上的牙印，他撇了撇嘴，从地上爬起来，居高临下瞪着他：“你！”
小孩重新把自己蜷缩起来，做好了迎接毒打的准备。
接下来，就是夏引折的回合了。
夏引折想咬回去，这家伙把自己挡的严严实实，根本无从下口；想踹他几脚，刚才还好，现在对方一副人畜无害的受害者模样，踹了会有很强的罪恶感；拿石子丢回去，是个好主意。
夏引折捡起一块石头准备报仇，可是看着对方破旧脏乱的衣服，怎么也下不去手。
他爹时常教育自己——“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这道声音在他耳旁响起，夏引折仿佛得到鼓励，扬起抓着石子的手……
将石子往后一丢，谁要跟他爹一样？
夏引折凑过去戳小孩的手臂，尽量好声好气问他：“你为什么要打我？”
随着他的触碰，小孩身体一颤，僵硬着没有动。
“咱们好好谈谈，你给我道个歉，这事就算过去了，我也不跟你闹难看。”
小孩抬起头，半遮半掩露出双眼睛看着他，那双眼睛很漂亮，是一双没有长开的桃花眼，此时这双桃花眼里滚着泪水，模糊了整个眼眶。
夏引折眨眨眼。
他忽然觉得，人嘛，不能像他爹一般暴躁，要温顺，要和蔼，要彬彬有礼，要偶尔站在他人的角度思考。
咳咳。
他问：“你刚刚是不是觉得我会欺负你，才赶我走的？我不欺负你，我都不认识你，欺负你做什么？你把眼泪擦擦，坐好，咱俩好好聊天。”
小孩成功被说服，抽噎着擦着脸上的泪水。夏引折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己擦成大花脸，看不下去，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手帕递过去给他。
小孩小心翼翼看着递来的手帕，不敢接。
“你嫌弃啊。”夏引折这句话不带任何负面情绪，单纯的陈述而已。
只因这个手帕上，绣着一朵大大的降红色牡丹花，红与绿的配色，绣的巧夺天工，恨不得变成真花插他脑顶上。
别说旁人了，夏引折自己看了都嫌弃。
可这是他姨娘给他绣的，他姨娘手巧，给他们兄妹几个一人绣了一个出来，好歹也是姨娘的一番心思，在怎么不好看，还能丢了不成？夏引折带在身上将就着用得了。
如今正值用武之地，对方若是嫌弃，他就不给了。
对面小孩颤抖着手，谨慎地接过，低下头，头发遮住脸，脸在手帕上胡乱摩擦一通，才稍微体面了些。
夏引折盘腿端坐，就“打与被打”问题展开话题询问他：“你为什么打我？”
小孩哑声道：“对不起。”
夏引折指着自己脑门，道，“看看看看，你打的，疼死了！”
小孩只是快速看了一眼，便将头扎的很低。
有愧疚？孺子可教也。
“你说说，我跟你认识吗？你跟我有仇吗？没有吧？我可从来没见过你。”
小孩没说话。
“你再说说，我好端端走在路上，平白无故被你打，我委屈吗？”
小孩还是没说话。
“被你打就算了，找你理论还要被你咬，我的手……”夏引折对着手背看了一眼，又惨不忍睹的收回视线。
小孩依旧没说话。
“你什么来头，说来听听。看你这身打扮，乞丐？你不会连爹娘都……”夏引折说到一半，卡壳了。
额……
“没爹娘？”
嘶……
“没家？”
夏引折抓了抓后脑袋，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有家。”小孩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眼泪宛如一串串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
怎么又哭了！
“你你你，你够了，你一个男的，既然有家，那你还哭什么哭？哭哭啼啼的，又不是小姑娘，人家小姑娘都没你能哭！”
小孩哭的更凶猛了，他哭起来一喘一喘的，似乎随时都有提不上气的危险。
搞的像夏引折欺负他。
夏引折看的手足无措。从来都是他把别人打哭，把人打哭他向来没有愧疚，可他知道刚刚的话可能戳中人伤心之处，骂人不骂出身，他不想这样。
他胡乱焦急着，忽然想到兜里还剩下两颗带着上西天的糖。
他之前把那个小女孩惹哭了，就拿糖出来哄人家高兴。可他现在只剩两颗，对方也不是女孩，给吗？
舍不得，他就俩，给了肉疼。
最终还是没奉献出去。夏引折提起一口气，瞪着眼睛，气宇轩昂道：“实在不行，你跟我一块走了吧，正好那棵树上有两根粗枝，咱俩一人一边吊死！”
“夏引折！”荒唐的发言刚说完，背后传来一声怒吼。
夏引折脊背一僵，硬着头皮扭头。
只见，某位当爹的煞气腾腾站在远处，牙根紧咬，恨不得将夏引折吊起来暴揍。
糟了。
夏引折猛地回过头，撒丫子就跑，边跑，边掩耳盗铃地喊：“你认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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