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夏暮(三)

而见了那些真正关心她的良师益友,她会舍不得离开。

临走前她联系工人来检修了破损的线路,本打算用自己过年积攒的压岁钱作为报酬。

来修电线的人花了十分钟把电缆支回原位,名也没留就匆匆走了。

这一年苏州的房价和物价暴涨,谭家的园林庭院堪比黄金屋,能择一隅之地给冯寂染一家住是天大的情分。

夫妻俩一路上跟冯寂染耳提面命,跟她讲了很多寄人篱下时不成文的规矩和禁忌,包括尽量不给主人添麻烦,不得不求人的时候姿态放低一些,不要给人理直气壮的蛮横感,“谢谢”要一直挂在嘴边。

脱离原来的环境,冯寂染很不适应,这些话从她的左耳进右耳出。

夫妻俩说话时,她满脑子都在想苏州的教材难度会不会比贵州的高太多。

谭岳和他的妻子李悦容也是热情客气的,只不过他们这些生意人向来事务繁忙,根本无暇招待远道而来的冯寂染一家。

冯寂染随父母到谭家的当天,作为主人的谭家夫妇在外应酬,他们的儿子则请了一堆同龄人来家里聚会。院门口摆了许多时下流行的折叠自行车、滑板,院子里的嬉笑声排山倒海。

他们不是唯一的客人,自然受到了冷落。

谭岳在电话里让他们自便,把这里当作自己家。

可主人不在家的情况下冯茂鸿和乔明娥怎么可能不拘谨?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生怕自己的所作所为唐突冒犯。

夫妻俩紧张不安的情绪感染到了冯寂染,她不禁打了退堂鼓,仰头问六神无主的父母:“我们要回去吗?”

现实和她想象中的天差地别。

她虽然求知若渴,但她也不想让她的父母为了她的学业委曲求全。对方既然不欢迎他们,他们也没有赖着不走的必要。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带的行李很多,千辛万苦从家乡运过来,还支付给了长途货车司机一笔不小的费用,原封不动运回去司机也不乐意,实际上并没有回头路可走。

冯茂鸿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大大咧咧地对妻女说:“来都来了,先安顿下来吧。别忘了我们是为了让染染进城念书才来的,只要她能好好念书,别的都不重要。”

他们一家三口背井离乡,拖家带口搬进别人家,只不过是为了让她成功跨过分水岭,一举夺得一纸录取通知书。压力随着冯茂鸿不经意的一句话,如大山般沉甸甸地压在了冯寂染头上。

夫妻俩合力抬动了那个最大的包裹,让冯寂染把剩下的小行李箱提起来跟在他们身后。

搬一趟显然是不够的,搬到第三趟的时候,住在谭家的管家才姗姗来迟,招呼着几个穿着统一制服的保姆帮他们把剩下几包不常用的物品搬到仓库暂存。

谭家的院子是典型的园林建筑,亭台水榭和自然生态融为一体,还有贯穿中庭的长廊和点缀在荷塘边的假山。

搬完家,冯寂染本想和父母一起呆在客房里,但她对陌生的环境充满了好奇,便在院里绕了一圈,试图熟悉环境,结果因为庭院比她想象中大好几倍迷了路。

偏院里有一个红木搭成的传统建筑,古色古香,花格窗上映着对面竹林的竹叶,透着风雅的意境。

木屋不大,没有门板遮挡,从侧面可以进去。

冯寂染绕到门边,看清了木屋里的全貌。

各式各样的书画卷轴铺满了书桌和玻璃墙,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和一幅刚写完不久的书法作品。

作品上的字遒劲有力,笔走龙蛇,看起来很有鉴赏价值,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空白处滴了一滴墨汁,染脏了画面。

冯寂染见不得好端端的作品被糟蹋,会觉得可惜。

书桌上有多余的宣纸和一瓶胶水,冯寂染擅长手工,便将头发盘起,一丝不苟地用手边的材料把残缺的作品修复了。

慢工出细活,她每一步都做得小心翼翼,纵然修复过后透过阳光依然能看到纸下的墨迹,但若不细看,俨然是一幅完美无缺的书法作品。

冯寂染望着自己的劳动成果静静欣赏。

正当她不紧不慢地将用完的边角料扔进旁边的废纸篓时,嘈杂的人声从木屋外传来。

木屋就三四平米,冯寂染避无可避地在原地撞上了一大帮呼啦啦围过来的少男少女。

其中为首的是一个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痞气的少年,被众星捧月般围着。少年身材颀长,高挑清瘦,黑发,浓眉,眼神锐利,衣袖挽至手肘,露出冷白的手臂,站定后便将手插进裤兜里,意气风发,在众人中分外惹眼。

“你是跟谁来的,在这做什么?”

再普通不过的问题,提问的口吻却咄咄逼人,压迫感十足。冯寂染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凌人的气势,放在身后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旁边的木椅:“我是来上学的……”

不等冯寂染说清前因后果,旁边的男生就调侃:“澈哥,我怎么没听说过你家是开学堂的?小那么小二郎是吧?”

谭岳的书法是业余爱好,但在苏州圈子里很有名,谭恒澈想当然地以为:“可能是我爸收的学生吧。”

气氛都到这了,有人趁机提醒他们过来的目的:“澈哥,不是说要给我们看你最近练的字吗?”

闻言,谭恒澈将目光投向冯寂染,朝她身后指了指:“劳烦帮我把桌上那幅字递过来一下。”

冯寂染想也没想就把刚才修复好的作品递了过去。

“诶?”有人透过光看到了作品上的墨迹,疑惑地问,“澈哥,纸脏了你怎么不重新写一幅啊,还有拿别的纸遮住的耐心?”

其他人定睛一看,齐刷刷看向冯寂染。

“你弄的?”离谭恒澈最近的一个男生如是问。

“纸是我贴的,墨不是我滴的。”

人群里立刻有人哂笑着奚落:“不是你弄的你往上贴纸干什么?闲的。”

冯寂染茫然一怔,想要辩解却发现百口莫辩,仿佛所有语言都在对方的盖棺定论下变得苍白无力。

谭恒澈漫不经心地将有了瑕疵的作品随手扔到一边:“算了,散了吧。”

偏有一个人阴阳怪气地将矛头指向她:“想引起澈哥的注意也别乱动澈哥东西吧。”

冯寂染正欲争辩,谭恒澈轻描淡写地打断了这场莫名其妙挑起的纷争:“脏了就脏了,芝麻大点小事值得深究吗?一个个都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吧?这么多人欺负她一个女生很光荣吗?”

话是这么说,冯寂染并不认为谭恒澈是在为她出头。

他大概只是烦他身边这些狗腿无事生非,说到底还是不信跟她没关系。

冯寂染仿佛被一股压抑的气息扼住了喉咙,一言不发地带着逐渐发酵的满腔酸楚冲出了木屋。

被她抛在身后的众人却用嘲讽的语气拍起了谭恒澈的马屁。

“这女的谁啊,真把自己当回事了,竟然敢自作主张玷污澈哥的墨宝。”

“就是,搞笑吧,澈哥的大作也是她能随意篡改的?就算墨不是她滴的,那纸贴的也是画蛇添足!太难看了吧。”

“分明是她扫了澈哥的兴,她还委屈上了?我看就是她弄的,还死不承认,真不要脸。”

冯寂染在镇上从来没有受过这种侮辱。

来之前她曾劝过自己,能忍则忍,能屈能伸,不要在她要成的大事面前被琐碎傍身,可听到他们对自己充满恶意的评价,她没有办法顾全大局,不在别人的家里大吵大闹,已经算温顺克制了。

冯寂染被情绪驱使着,迈开大步跑向和来时相反的方向,却在奔跑中想起自己还没有找到返回的路,正在迷路中。

远走他乡的第一天就事事不顺。

刹那间,她的整颗心瞬间被杂陈的滋味填满。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她像只扑火的飞蛾摇摇晃晃撞向熊熊火光。

可谁又敢断定她不是即将破茧的蝴蝶,振翅翩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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