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终究还是没忍住。许暮晨的车票是下午的,我跟主任请了两个小时假,快步奔往车站。我远远地站在车站对面的街角,看着他背着包,拖着行李箱走进车站。他似乎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最终略显失落地低下头,随着人流消失在入口处。
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他发来的短信,“我走了。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开始的几个月,我们确实如热恋中的情侣般难舍难分。尽管日益繁忙的课业让我累得喘不过气,但每天临睡前的电话成了我们雷打不动的仪式。有时他打来时我还在办公室批改作业,背景里是堆积如山的作业本和昏黄的台灯光,而他那边传来的是北大校园里年轻的笑语声和自行车铃响。我们互相倾诉着一天中最细微的琐事:他向我描述未名湖的波光如何在夕阳下碎成千万片金鳞,我向他抱怨我们班的学生又在课堂上闹出什么笑话。每周我都能收到他手写的信,信封上沾着北京干燥的秋风气息。
“今天在课堂上讲到《罗密欧与朱丽叶》,学生们起哄问我的爱情故事,”有一次打电话时我说,“我只好说老师的故事很无聊。”
他在那头轻笑,话筒里传来翻书的“沙沙”声,“下次告诉他们,你的罗密欧正在北大的图书馆里,一边查资料一边想你。”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我们之间的连线开始渐渐松动。最初的变化很微妙——他回复短信的时间从几分钟延长到几小时,通话时长从一小时缩短到十五分钟。他开始错过我们约定的通话时间,理由从最初的“刚才在开会”慢慢变成“忘了看时间”。我注视着手机屏幕从亮到暗,电话那头的忙音像一颗沉入深海的石子,连回响都渐渐消失。
他从每天一次电话变成三天一次,然后是一周一次。每个减少联系的理由都无懈可击:社团活动、学术讲座、小组讨论、图书馆赶作业......我甚至能通过他的行程在脑海中勾勒出他的生活图景:穿梭在学院和图书馆之间的身影,在学术讨论中神采飞扬的表情,与来自天南地北的优秀同窗畅谈至深夜的场景。
“对不起,恙恙,今晚可能没法通电话了,我们有个项目要通宵。”这样的消息越来越多,出现在深夜十一点半,附一张堆满参考书的桌子的照片。
“没关系,工作重要。”我总是这样回复,把已经打好的“今天我班上的学生......”一字字删除。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照亮我的脸,窗外只有零星的灯火与我作伴。
我不断告诉自己这是正常的,大学生活本就该丰富多彩,他需要空间去体验这一切。但每当深夜独自一人时,那些被压抑的不安就会悄然浮现。我开始留意到他言语中的细微变化:他越来越少问及我白天的生活,越来越多地谈论我完全陌生的人和事。有时我会在通话背景中听到女孩子的笑声,清脆如风铃,而他总是匆匆解释“是社团的学妹”。
这时候,《还珠格格》火遍大街小巷,连一向睡得早的母亲都和我一样熬夜看电视。两集播完已经十一点了,我看了看时间,突然特别想许暮晨,电话打过去,过了差不多半分钟被接起,我开心分享,“暮晨,你看新播出的那个......”
话还未说完,就被他略显冷漠的声音打断,“恙恙,你知道的,我忙得很,不像你有那么多时间。”
“哦。”我满腔热情被打断,几个月来第一次主动挂了他的电话,没有想他被挂断电话的反应。我躺在床上,望着发旧的屋顶,心上疲累无比。
这就是“异地恋”嘛,即便是曾经热烈莽撞的许暮晨,也会被距离改变,可我现在没有半点法子,那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仅是距离,更是生活。他有更精彩的大学生活,会接触更大的圈子、更好的人,而我也要为我自己的事业,为母亲,在桃李,这个小小的县城拼搏。
第一次明显的争执发生在他入学三个月后。原本说好他生日那天会回来,我提前一个月就订好了机票,偷偷计划好了所有行程,连餐厅都预订了他最喜欢的那家临窗位。但他却临时通知我说有个重要的学术会议不能错过。
那天晚上电话接通时,他那边人声鼎沸,背景音里是清脆的碰杯声和年轻人的笑语。“会议正好在那几天,导师特别指定我参加。”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我听到那头有人用普通话叫他的名字,一个清脆的女声说“暮晨快来拍照”。
我握紧话筒,指节发白,“可是你说好要回来的,我什么都准备好了。”
他停顿了一下,背景噪音突然变小,似乎走到了安静的地方,“沈无恙,你知道这个机会多难得吗,整个大一只有两个名额。”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叫我的全名。
“所以我是可选项,而且是随时可以被放弃的那个,是吗?”我的话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惊讶于其中的尖刻。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我几乎能想象他皱眉的样子,“你别这样,”他终于说,声音里带着疲惫,“我以为你会理解我。”
窗外开始下雨,雨滴敲打玻璃窗,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击。我望着桌上包装精美的礼物,突然觉得那抹蓝色包装纸刺眼得可怕。
“我理解,”我最终屈服,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你去吧。”
我们分开后许暮晨的第一个生日,就这样不了了之。
“寒假我一定回去,我保证。而且就晚一个月而已,好吗?” 许暮晨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了许多。
“嗯,你忙吧。”我没等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通话结束的提示音响起时,我仍然握着手机,听着雨声越来越大,淹没了我未能说出口的千言万语。雨幕中的城市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薄纱,一切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那晚他打来十几个电话,我都没有接。最后他发来一条长短信,解释这个会议对他的学业多么重要,道歉没有提前通知我,承诺寒假一定补偿。
我看着那条短信,突然意识到我们之间正在悄然发生变化。他的世界越来越大,而我的依然局限在这个小县城里。这种差距让我恐慌。
我渐渐的、渐渐的,从园中虎变成了笼中雀,曾经能在他面前显露的“獠牙”蜕为了柔顺的羽毛,这一方小小的笼子就是我的全部天地。
最终我还是原谅了他,因为不想显得太过小气。但裂痕已经产生,只是我们谁都没有说破。
寒假他终于回来了,带着北京的寒冷气息和一大堆礼物。一个月的假期开始时甜蜜如初,但很快就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他聊起的许多话题我都插不上嘴:某个著名教授的学术观点,某次国际学术会议的见闻,甚至北京某家餐厅的打卡经历。当我谈起学校里的琐事时,他虽然认真听着,但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曾经的专注。
有一次,我们路过一家新开的咖啡馆,我提议进去坐坐。
“这种小地方的咖啡怎么能喝?”他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言,急忙补充,“我是说,不如我们去......”
“没关系,”我打断他,努力保持微笑,“确实不如北京的好,桃李一个小县城哪儿能跟首都比呢。”
气氛突然尴尬起来。我们默默走着,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假期的最后一周,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为琐事争吵:为什么忘了回消息,为什么约会迟到,为什么看起来心不在焉......
最严重的一次争吵发生在他离开的前夜。我无意中看到他手机里一个女生发来的消息:“一路平安,期待下学期再见哦~”
女生叫孙雨萌,是他经常提起的学术伙伴,家庭背景与他相似,父亲是北京某知名企业高管,母亲是大学教授。
“她只是同学,”他解释,“我们是一个课题组的。”
“看起来不止是同学。”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嫉妒和不安。
我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说了许多伤人的话。最后他摔门而出,整夜未归。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他坐在我家门口,眼下乌青,似乎一夜未睡。
“对不起,”他声音沙哑,“我不该那样说话。”
我心软了,抱住他,“我也不该无理取闹。”
但我心知肚明,那些伤害不是道歉能抹去的,它就像一层纱,将将隔绝了几分惨烈的痛楚,但更深的、更严重的伤害始终存在。
送他去车站的路上,我们沉默了许多。这次我买了站台票,正式送他进站。火车开动前,他紧紧抱住我,“等我回来,下次一切都会更好的。”
我点头,目送列车远去,心里却有一种预感:有些事情一旦改变,就再也回不去了。
回到空荡荡的家,我看到他遗忘在茶几上的那支钢笔,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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