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渐行渐远,看着父母沉重的神色,又想到那对陌生的夫妇到家之后的表现,顾一国心上涌上一股化不开的阴郁。
这夜,在其他几个孩子睡熟之后,父母将顾一国叫到院中。
月色正好,隔着树叶的间隙打下来,在院中圈出一块明亮的地方。他们三人就站在这儿,借着月色,顾一国能看清走过来时脚撩起翻飞的尘土和父母那和白天几乎无二的神色。印象中,父母几乎从来没露过这样复杂的神情,这其中潜藏着难过、尴尬、无奈还有几分顾一国看不懂的莫名。
父母对视几眼,又迅速错开眼神。顾一国看着父母欲言又止、眼神躲闪的样子,主动打破了此刻的沉默,“爹娘,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和今天来的叔叔阿姨有关。”他的声音带着几分自己未曾察觉的颤抖。
顾母嘴唇哆嗦了一下,未语泪先流。顾父沉重的叹息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避开儿子灼灼的目光,艰难地开口,“老二,你长大了,有些事需要你知道,”他停顿了一下,似是不忍说出口,“韩先生、韩太太他们四十多了,一直不能有孩子。他们很喜欢小军......”
顾一国刚开始没明白父亲说这话的意思,后反应过来,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住了。他猛得打断父亲的话,声音尖利,“所以,他们就要带走小军,是不是?你们答应他们了?”下午的恐惧和猜测被父亲的话证实,巨大的恐慌和愤怒像野草般烧遍他的全身。
“老二,你听爹说......”顾父试图安抚住儿子此刻躁动的情绪。
顾一国眼泪夺眶而出,吼道:“我不听!凭什么,小军是我弟弟,是我们顾家的孩子,凭什么给他们。”他冲到母亲面前,抓住他的胳膊,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娘!你不能答应。小军还那么小,他离不开我们,他晚上睡觉要抓着我的手指头才能睡着,他吃不惯别人喂得饭。娘,你说话啊!”
顾母被儿子摇得身体不停晃动,泣不成声,“一国,我的儿啊,娘心里也疼啊。小军他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娘的难受不比你少啊。小军他总要长大的,他总要独自生活的。”
顾一国见母亲如此,心中一沉,转而跪倒在父亲面前,双手死死抓住父亲的衣襟,泪流满面哀求道:“爹!我求你了。别把小军送人,我能照顾好他。我以后再也不贪玩了,我天天去捡柴火,我去挖野菜,我跟你们去地上干活,我把我那口吃的都给小军。过两年我长大了我去做工养他,供他读书,爹,我求你了!别送走小军,别让他走,他是我带大的,没了他,我怎么办啊!”
顾一国的哭声在空旷的院子中回荡,充满了绝望与不甘。他一遍遍承诺、一遍遍哀求,仿佛只要他足够真诚、足够努力,就能改变这个残酷的事实。
顾父看在跪在自己脚边、哭得声嘶力竭的儿子,心如刀割。他又何尝舍得,那可是他的亲骨肉。他弯下腰,想拉起顾一国,“老二,起来。这不是你省口饭多干活就能解决的事,韩家能给小军我们给不了的生活和难以估量的前程,小军去长安,能读书,能做体面人,不用像我们一样,一辈子在土里刨食,看天吃饭,吃了上顿没下顿......”
“我能给他,我发誓我能给小军过上那样的日子!”顾一国倔强地不肯起来,通红的眼眸盯着父亲,带着一种绝望的执拗,“爹,你相信我!我肯定好好做工,肯定出息。等我长大了,一定让你们、让小军都过上好日子。你再等几年,就几年,求你们别现在把小军送走,我不能没有小军。”
顾父扭过头,不愿看儿子充血的眼瞳,他狠下心肠,一把将顾一国用力从地上扯了起来,低吼道:“别犯浑了,这事已经定了,由不得你,我们也是为小军好。”
“定了”两个字像是最终的判决,驳回了顾一国所有的诉求,击碎了他全部的希望。他不再哀求,身体脱力般得晃了晃,靠在院墙上。他抬头望着天上那轮冰冷的月亮,眼泪无声地汹涌落下。他知道,无论他如何哭喊、如何承诺,都改变不了弟弟即将被送走的事实,一种比悲伤更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让他喘不过气来。
良久,他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和鼻涕,转过头,看着父母,声音因长时间的哭嚎而沙哑,却带着一种风波下的平静,“什么时候送小军走?”他咬牙问出这句话,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悲伤。
顾父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两个月后。”
顾一国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他默默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回屋里,单薄的背景在月光下拖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他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在剩下的短暂的两个月的时间里,寸步不离守着小军,把弟弟的样子,深深刻在脑子里。他会用尽一个孩子能想到的所有方式,去记住、去告别。那个“我会照顾好他”的承诺,终究再也无法兑现了。
顾一国走到屋里,看到床上的小军正滚来滚去,往常小军睡觉都很安稳的,很少会这样。他走近,看见小军的小脸皱成一团,眉毛往眉心扭着,嘴里哼哼唧唧,两只小手也胡乱在空中抓着。
顾一国的心像被最柔软的羽毛拂过,又似被最锋利的针尖刺中,又酸又疼又带着几分苦涩的甜蜜。他赶紧脱了鞋,轻手轻脚躺在弟弟身边,将那团温热的小身子揽进怀里。
闻到熟悉的气息,小军立刻安稳下来,小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两只小手抓着他的衣裳前襟,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呼吸也变得均匀绵长。
从这一夜起,顾一国的日子仿佛被按下了慢速减,又好像被上紧了发条,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倾注在了小军身上。
其他几个兄弟也知道了小军要被送走的事,大哥干活愈发卖力,年幼的三弟四弟也好像一瞬间变得懂事,主动承担起家中的活。
从前,顾一国带着小军玩的时候,也时时惦记着没劈完的柴、未打好的苜蓿......现在,那些活计仿佛都成了背景,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顾一军。
上天仿佛也眷顾着他们,往年这个时候常逢大旱的清水村却罕见地下起了雨,村民们常年黢黑的脸上也有了光彩,家家户户都把盆盆罐罐放在雨里,开始储水。
雨过之后,地上形成了一个个小水坑。顾一国陪小军在一个较大的水坑边玩泥巴,他不会再嫌弃小军会弄脏衣服,反而耐心帮他把小泥人捏出眼睛鼻子;他教小军用初夏的白杨树枝做成“鸣鸣子”,放到嘴边,吹出悦耳的声音;夜晚,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他一遍又一遍教小军认最近学的字,握着那只软软的小手,在地上反复描画“顾一军”三个字,仿佛多谢几遍,就能让这个名字更深刻地刻在彼此的生命里。
他变得格外细心。他注意到小军太阳晒多了耳朵会泛红,就用树叶给他编个小帽子;他发现小军更喜欢甜味的野菜,第二天就多采一些;他记住小军每一个无意识的小动作都代表着什么。是渴了、饿了,还是撒娇想要人抱。给小军穿衣、洗脸、喂饭......这些极平常的动作都慢得仿佛在进行某些神圣的仪式,做这些时,他的目光一直黏在弟弟身上,不会移开分毫。
有时候,看到小军开心玩闹的样子,或者半夜惊醒,看到小军恬静的睡颜,那股尖锐的疼痛会毫无预兆地袭来,让顾一国瞬间僵住,眼眶发热。他会赶紧背过身去,不让小军注意到他这副样子。
他不再对弟弟说“哥哥会一直陪着你”这样的话,取而代之的是“小军,这个字会写了吗?”“小军,你看这朵云像不像小兔子?”“小军,再吃两口,长得高高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村口的那棵两人合抱才能抱住的白杨树,在几场雨水的滋润下,重新焕发了生机,巨大的树荫隔开了盛夏的暑气。小麦也由青变黄,清风拂过,站在田埂上望去,一道道金色麦浪随风摆动。
顾一国看着弟弟依旧天真浪漫的笑脸,心里愈发酸涩,离别的脚步正在一天天临近,眼前这个自己照顾了三年的小人儿就要彻底离自己而去了。
他表面上看着和往日没什么区别,内心的浪潮却愈发汹涌,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像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守财奴”,贪婪地积攒着每一个有弟弟在身边的瞬间,小军每一个笑容,每一声“哥哥”,都成了他准备用来对抗未来漫长孤寂岁月的宝藏,或许它们微不足道,但却弥足珍贵。
他知道,两个月太短,短到眨眼间就要看着小军离去了;这两个月又太长,长到每一天的甜蜜都掺杂着离别的苦楚,让他备受煎熬。
好在小军这个“小笨蛋”什么也不知道,依旧没心没肺地玩闹着。
这样也好,小军还小,去了那边,有了新的生活,将这儿忘了也好,好好开始新的生活,过更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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