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不知多少春秋(番外)

“早点回来,”妻子双眼泛红,“放心,家里的一切我都会照应好,我和间儿在家里等你回来。”

妻子扶着门框,看着顾一国臃肿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的茫茫雪夜里,最终不舍地关上了门。

顾一国重重点头,黑暗中,他吻了吻妻子的额头,转身踏进了空洞的黑暗中。他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看见妻子流泪的眼眸和儿子熟睡的容颜,就失去了上路的勇气。

路途的艰辛远远超过顾一国的想象,二十多年来他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市里,如今却要到另一个远隔千里完全陌生的城市,好在他认识字又为人谨慎,路上倒没出太多意外。

徒步、答驴车、挤火车......每一段路途都充满未知的危险。路上关卡林立、盘查严密,他这样没有正经路条的乡下人,时常被呵斥、驱赶甚至勒索。有几次甚至遇到溃败的散兵游勇,好在他及时躲到了路边的沟渠里,才躲过一劫。

包里带的干粮在半路就吃完了,他便沿途讨饭,大部分时候有路人看他的样子可怜他都会递给他半个馒头,但很多时候,往往走大半天都看不到人烟,他只能在路边的干草中寻找能吃的部分。到了半夜,他只能蜷缩在破庙或一些没人住的破旧的屋子的屋檐下,寒风呼呼地灌进来,让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风霜在他的脸上留下印记,他的嘴唇也干裂起皮,手上也遍是伤疤,脚上汲的那双鞋磨损严重,几根脚趾露在外面瑟瑟发抖。

好几次,在寒风中他都想永远睡去,但脑海中反复浮现过小军的样子:跟在他屁股后奶声奶气地叫“哥哥”的样子,蹲在地上用树枝一笔一划写字的样子,坐在马车上哭嚎着朝他挥手的样子......这些画面支撑着他,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饥寒交迫的夜晚。

越靠近长安,顾一国的心就越激动,近二十年的盼头,即将要有个结果了。他在脑海中反复演绎着和小军重逢时的场景,是抱头痛哭,还是相顾无言,小军会不会怪家里当年把他送走,亦或者他早就忘了当年在清水村的生活,忘了他这个二哥了。

他用石头在冰面上凿开一个洞,冰凉的河水刺激得他一哆嗦,但他顾不得多想,用手捧着将自己全身上下冲了个遍,让自己不那么狼狈。

终于,他看到了长安那高大而残破的城墙,顾一国喜极而泣,引得路边的人连连侧目。他忍下自己的疲惫,沿着城墙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逢人便打听进城的路。

此时的长安,刚经过战火的洗礼,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紧张和萧条的气息。

进城后,眼前的景象让他眼花缭乱又无所适从。宽阔的街道,熙攘的人流,汽车的喇叭声,都是他之前从未见过的。他走在街边,和路上光鲜亮丽的路人全然不同,小洋楼的光辉衬得他的土气愈发明显,他紧紧攥着那张早已泛黄的纸条,仿佛这能让他镇定下来。

他按照记忆中的地址,一边走一边问,他的破衣烂衫和浓重的外地口音,引来了不少异样的目光,有人懒得搭理他,有人随便指个方向,有人把他当逗弄的玩具,好在那条街道在长安比较出名,几番辗转之下,他顺利来到了巷口。

街道两旁多是高门大院,虽然也有几分破败的迹象,但仍旧能看出昔日的繁华。顾一国的心跳得如擂鼓,“砰砰”地,似要跳出他的胸腔,他按下心中的激动,一家一家竖着门牌号,最终停在了巷子中间一处朱漆威严的大门前。

门楣高大,但门上的漆零零散散地掉了许多,两边的石狮子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灰,顾一国心上有几分疑惑,最终他鼓起勇气,上前扣了扣门环,一下、两下......没人回应,门环上扬起的会落在他的手上,一种巨大的恐慌感袭来,顾一国不死心地接着敲,许久之后,右边一户人家的侧门开了,一个老头探出头来,不耐烦地问:“你找谁?”

顾一国如看到救星一般,陪着笑脸,“老先生,我找这家的主人,姓韩,韩永昌先生。”

老头打量他几眼,思索几秒之后,撇撇嘴,“你说韩家,他们早搬走喽。”

“搬走了?”顾一国如遭雷击,但还是存有一分希望,急忙问道:“搬哪去了,什么时候搬的?”

“走了好几年了吧,大概六七年前就搬走了,”老头回忆着说,“听说好像是去北边了,好像是北平,又好像去了天津,这么久了,早记不清了。这房子也卖给别家了,只是这家人这几个月不在。”说完,不等顾一国再问,便缩回头,关上了门。

顾一国僵住了,呆呆地低下头,望着自己那双磨破了的鞋,久久难以回神。六七年?那岂不是他还没动身,小军就已经不在这里了。他抬起头,望着那扇高耸威严的大门,又茫然地看看四周,支撑他跨越千里而来的信念在这一刻崩塌,近二十年的期盼,一路的风尘仆仆,此刻都成了笑话。

一声惊雷炸响,天上忽的飘起雪来,顾一国愣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全身上下都是一片交织的白。

他不死心,又上去开始敲门。这次,门开了,出来一个裹着棉袄的中年男人,听到他的来意后,不耐烦地挥手驱赶,“去去去!什么韩家李家的,这房子早卖给我家老爷了,你说的人我不认识,赶紧走,别杵在我家门口碍事。”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震落了门上的雪花。

顾一国慢慢转身,寻了一个相对干净的街角,顺着墙滑了下去,呆呆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寒风呼呼,雪越来越急,大片的雪花打在他的脸上,刮得他的脸生疼。

天色渐黑,加上下雪,整条街上都没什么人。渐渐地,他枕着雪被慢慢入睡,梦里,小军的哭声将他惊醒,他揉揉眼睛,原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雪已经停了,整条街道银装素裹,街上偶尔的行人神色匆匆。顾一国在这条街徘徊了一整天,他不死心,见到面善的人就上前打听,大部分人都摇头说不知道,有些人听了他的话摆摆手匆匆走开,只有个别几个人提供了一点模糊不清的信息。

“韩家啊,之前是有这么一家,听说是做生意的,挺有钱,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搬走了。”

“听说是因为长安时局不稳,他们去北平投奔亲戚去了。”

“不对吧,我怎么听说他们是去了南方。”

“......”

这些零碎而杂乱的信息,让顾一国本就绝望的心更加破碎,那些话像一把把钝刀子,凌迟着他。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韩家早已经搬走了,至于搬到了何处,无人所知,那他月余来的坚守算什么。

顾一国忍不住哭出声来,妻子一个人在家带着孩子,而他放下妻儿,放下清水村的土地,来到这儿才发现一切都是一场徒劳。

夜幕再次降临,长安城亮起了稀稀落落的灯火,在雪的反衬下更加刺眼。

顾一国蜷缩在一个背风的墙角,冷风自他的耳畔呼啸而过,饥饿和寒冷侵蚀着他的身体,但更冷的是他怀揣了二十年希望的心。他从怀里掏出那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上面的字愈发模糊,几乎看不出原来的自己,看着这张之前承载了他全部希望的纸条,泪水再次落了下来。

他想嚎啕大哭,想质问老天爷为何如此捉弄他,开口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寒风将他的话逼回,只能默默流泪。

二十年的思念,数千里的艰辛,一个多月的期盼,换来的却只是一场空。他甚至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小军,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

从此以后,他和小军之间,唯一的联系只有那个名字,那个虚无缥缈的血缘关系了。

顾一国在长安城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两天,身上的最后一点钱也被花光,口中嚼着最后一小块干粮。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去哪里。回家吗?走之前妻子那么支持自己,默默带着孩子,回去之后如何面对她期盼的眼神?如何告诉他们,自己花了一个多月,历经千辛万苦,却连小军的面都没见到。

他走到长安的火车站,看着南来北往的列车,却没有一趟能托举他的灵魂,没有一趟能载着他找到小军。

巨大的失落和虚无感吞噬了他,他像个木头人一样,凭着来时的记忆,往回走。

明明是相同的路,归途却比来时更加漫长和痛苦,来时,见到小军的期盼和欣喜支撑着他走过这一路的风霜雨雪,如今,那时的希望都变成了绝望,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又无力。

他不再躲避盘查,默默忍受饥寒,曾经躲过学的破庙,睡过觉的草垛,都像在提醒他这一路徒劳的奔波。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清水村村口那株巨大的白杨树。还没进村,妻子就带着小顾间在村口翘首以盼。

看到他形销骨立,衣衫破败的样子,妻子心疼地摸摸他的脸,“怎么搞成这样了......”泪水也忍不住往下掉,“先回家,洗把脸再说。”

她搀扶着顾一国佝偻的身子,一步一步迈向熟悉的家门。

顾一国倒在炕上,一连几天发着高烧,吃了药也不见好,妻子急得团团转,只能更耐心地伺候。

过了两天,烧渐渐退去,但身上的无力感让他还是不能正常下地干活,妻子扶着他虚弱的身子,一点点给他灌进去一碗水,看他神色好了许多,才小心翼翼地问,“找到小军了吗?”

顾一国看着屋外灰蒙蒙的天空,摇摇头,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两个字,“没有。”说完,立马闭上了眼睛。

妻子也没有追问,放下水碗,将他揽在自己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孩子一样。

顾一国紧紧抱着自己的妻子,呜咽地哭出声,一点点说着自己打听到的事。

等他哭累了,妻子才放开他,安慰道:“当家的,不管怎么样,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的。你都说了,韩家早几年就搬走了,这些年长安这么乱,他们搬走说不定还是好事,等他们安定了,等小军成家立业了,就会来看你了。”

顾一国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他嘴角扯出一抹笑,口中一直重复,“小柔,谢谢你,谢谢你......”

从这天之后,顾一国再也没在人前提过“小军”这个名字,这个人和遥远的长安一样似乎在他的记忆里慢慢淡去,长安,这座寄托了他半生希望的古都,最终只留给他一个冰冷的影子,让他们兄弟二人在不知不觉中错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西江的船

狩心游戏

六十二年冬

宁得岁岁吵

我的18岁男房客

<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
×
心爱的姑娘
连载中雪落祁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