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莫名紊乱的心绪，像蛛网般缠绕着林薇，持续了整整两天。她试图用更高强度的学习和更严格地执行班规来麻痹自己，但效果甚微。江辰的身影，以及他带来的那种认知上的冲击和情感上的扰动，如同背景噪音，无法屏蔽。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周三下午。
放学后，林薇作为值周班长，需要统计本周各科的课堂表现加分。当她整理到物理课时，发现记录本上关于江辰的那一栏是空的。物理老师是个随和但粗心的小老头，经常忘了及时反馈。
林薇本想直接去办公室问老师，但走到半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转向了教室。她知道这个时间，江辰通常还会在教室里看一会儿书。
教室里果然只剩下他一个人。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将他和他周围的一片区域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他正低头看着书，手指间夹着那支暗红色钢笔，无意识地转动着。
林薇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才走进去。
“江辰同学。”
他抬起头，看到她，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
“物理老师还没给你上周的课堂表现加分，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林薇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公事公办。
江辰想了想，摇头：“不知道。”
“那你现在方便的话，跟我一起去办公室问一下老师吧？需要确认一下。”林薇提出建议。这是最直接的办法，也能避免单独相处的尴尬。
江辰合上书，站起身：“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室，穿过开始安静下来的走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错投映在光洁的地面上。
物理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林薇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她轻轻推开门，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老师可能已经下班了。”林薇有些失望。
就在这时，隔壁数学办公室的门开了，数学老师探出头来：“找老周？他刚才说有点急事，匆匆忙忙走了，好像是他孙子在幼儿园有点不舒服。”
线索断了。
林薇有些无奈，转身对江辰说：“那只好明天再问了。”
江辰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两人再次沉默地往回走。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正当林薇想着该如何结束这短暂的同行时，江辰却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加分很重要吗？”
林薇一愣，停下脚步，看向他。
他也停下，侧身看着她，夕阳在他镜片上反射出点点金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我是说，”他补充道，“这种为了鼓励‘良好表现’而设置的、微不足道的分数。”
又来了。那种熟悉的、带着质疑的语气。
若是以前，林薇一定会立刻反驳，阐述加分对于激励学生、形成积极竞争氛围的重要性。但经历了辩论赛的惨败和这几天的心绪不宁，那些曾经笃定的道理，此刻却有些难以说出口。
她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这种无时无刻不在的、针锋相对的状态，让她心力交瘁。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反驳，而是沉默了几秒，然后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语气里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意外的坦诚：
“也许对你来说微不足道。但对很多人来说，这是评价体系的一部分，是……一种认可。”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可以完全不在乎这些。”
江辰看着她，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他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像是在重新审视她。
两人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远处传来操场上的喧闹声，更衬得此处的安静。
过了一会儿，江辰忽然移开视线，望向走廊尽头那扇通往天台的、通常锁着的铁门。
“要上去吗？”他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林薇又是一愣：“去哪里？”
“天台。”江辰说着，已经迈步朝那边走去，“有时候，站得高一点，看得清楚些。”
他的语气很平淡，不像邀请，更像是一个随口的提议。
鬼使神差地，林薇没有拒绝。她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走到那扇铁门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看起来有些旧的钥匙，熟练地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咔哒。”
锁开了。
林薇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天台的门，平时是锁着的，学生禁止上去。他怎么会……有钥匙？
江辰推开门，一股微凉而清新的风瞬间灌入走廊。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类似于“跟上”的意味，然后率先走了出去。
林薇犹豫了一瞬，好奇心和对那扇门外世界的短暂渴望，压倒了对规则的顾虑。她咬了咬嘴唇，也跟着迈出了那扇门。
眼前豁然开朗。
傍晚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渲染着橘粉与蓝紫色的画布。初秋的风毫无阻挡地吹拂过来，带着城市远方的喧嚣和近处树叶的沙沙声。整个校园尽收眼底，红色的跑道，绿色的球场，鳞次栉比的教学楼，以及远处街道上如织的车流和亮起的灯火。
站在这片开阔的天地间，连日来积压在胸口的闷气，似乎都被这风吹散了一些。
江辰走到天台边缘，手扶着有些锈迹的栏杆，眺望着远方。风吹乱了他额前的黑发，他的背影在辽阔的天空下，显得既孤独，又自由。
林薇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没有靠近。她看着他的背影，看着这片她从未站在这个角度欣赏过的校园景色，心里涌起一种复杂难言的感觉。
“你怎么会有钥匙？”她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江辰没有回头，声音随风飘来：“上一届一个辍学的学长留下的。他说，这里是个能让人喘口气的地方。”
辍学的学长……能喘口气的地方……
这两个信息组合在一起，让林薇沉默了片刻。她所熟悉的世界，是教室、图书馆、表彰榜，从未接触过“辍学”这样的词汇，也从未觉得需要找一个地方专门“喘口气”。
“你经常来这里？”她问。
“偶尔。”江辰答得简洁。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却不像在走廊里那样紧绷和尴尬，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暂时的和平。
林薇也走到栏杆边，在他旁边不远处停下，学着他的样子，望向远方。夕阳的余晖温暖地洒在脸上，风带着凉意，却让人头脑清醒。
她忽然想起他刚才的问题——加分很重要吗？
在这里，在这片开阔的天地间，那个问题似乎真的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其实，”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几乎要散在风里，“我知道你可能会觉得可笑……但有时候，我也觉得很累。”
这句话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样的话，尤其是在江辰面前，她一直努力维持着无懈可击的、强大的表象。
江辰侧过头，看向她。夕阳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让他那双总是过于冷静的眼睛，此刻看起来似乎……温和了一些。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这种无声的倾听，反而给了林薇一种奇异的勇气。
“一直要按照别人期望的样子去活，要维持一个‘好学生’的形象，不能出错，不能有丝毫懈怠……”她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有时候，也会怀疑，这一切到底是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这是她内心最深处的、从未示人的困惑和疲惫。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地，对着这个她视为对手的人，说了出来。
也许是因为这片天空太过辽阔，也许是因为这阵风太过自由，也许……只是因为，她太累了。
江辰沉默地听着，目光重新投向远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地开口，声音融在风里，有些飘忽：
“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在扮演别人剧本里的角色。”
他转过头，再次看向她，眼神深邃：
“能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比很多人走得远了。”
那一刻，林薇看着他被夕阳柔化的侧脸，听着他这句算不上安慰，却直指核心的话，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里弥漫开来。
敌意、挫败、警惕……这些坚固的壁垒，似乎在这一刻，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透进了一丝别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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