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句“你怕了”，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林薇的心里。不深，却无法忽视，总是在她试图集中精神时，带来一阵细微而尖锐的刺痛。
整整一个上午的课，林薇都有些心神不宁。数学老师在讲台上推导着复杂的公式，她的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靠窗的那个位置。
江辰听课的姿态很随意，有时会记笔记，用的是一支看起来很有年代感的暗红色钢笔，字迹潦草而迅疾。大部分时间，他只是听着，偶尔会微微蹙眉，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质疑。他几乎没有主动发过言，但当老师提问到他时，他总能给出清晰甚至不乏独到的见解，语气平静，却往往能切中要害，让几个任课老师眼中都流露出意外的欣赏。
他完全遵守了纪律。不迟到，不早退，不交头接耳，甚至连手机都没有拿出来过。黑板上的那些“补充细则”，他仿佛真的逐条记下了，并且执行得一丝不苟。
这种近乎完美的遵守，非但没有让林薇感到安心，反而让她更加不安。
这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她宁愿他跳起来反对，宁愿他冷嘲热讽，那样她至少知道该如何应对。可他偏偏选择了最温和，也最让她无从下手的方式——彻底的、漠然的服从。
他是在用行动告诉她，他根本不屑于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与她纠缠吗？
午休铃响，教室里瞬间热闹起来。大家纷纷拿出饭盒，或者相约去食堂。谈笑声，桌椅挪动声，汇成一片充满生活气息的喧闹。
林薇没有动。她拿出自己带来的便当，放在桌上，却没有打开。她的视线再次落在江辰身上。
他也没有去食堂，只是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简单的透明塑料饭盒，里面是看起来同样简单的米饭和蔬菜。他安静地吃着，目光落在窗外，像是在看操场上奔跑的身影，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与周围的喧嚣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有几个男生似乎想凑过去跟他搭话，大概是因为开学典礼上的“壮举”对他产生了好奇或者崇拜，但看到他冷淡的侧影，又都犹豫着停下了脚步。
他就像一座孤岛，明明身处人群，却自成天地。
林薇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的一份英语竞赛报名表，站了起来。这是市里组织的比赛，含金量很高，班主任老李很重视，特意交代她要动员有能力的同学积极参加。
她走到了江辰的课桌旁。
“江辰同学。”
江辰咀嚼的动作停下，转过头，看向她。他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像是在问“什么事”。
林薇将报名表放在他桌上，公事公办地解释：“这是市英语竞赛的报名表，下个月初赛。你的入学档案显示你英语成绩很突出，李老师希望你能参加，为班级争光。”
她特意强调了“为班级争光”，目光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这不仅仅是一次动员，更像是一次试探。她想看看，对于这种代表着“规则”内荣誉的竞争，他会是什么反应。
江辰放下筷子，拿起那张表格，快速地扫了一眼。他的指尖在“参赛承诺”那一栏上轻轻点了一下，那里要求参赛者承诺遵守竞赛纪律，服从评委裁决等。
然后，他放下了表格。
“不了。”他吐出两个字，简洁，干脆，没有多余的解释。
林薇蹙眉：“为什么？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而且……”
“不感兴趣。”江辰打断她，拿起筷子，继续吃他的饭，显然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
那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又来了。林薇感觉胸口堵着一口气。她努力维持着语气的平稳：“江辰同学，作为班级的一份子，为集体争取荣誉是一种责任。而且，这对你个人的发展也有好处……”
江辰终于再次抬起头，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看着她，忽然问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林班长，你参加过很多次这种比赛了吧？”
林薇一愣，下意识回答：“是又怎么样？”
“每次都拿奖？”
“差不多。”
“然后呢？”
“什么然后？”
“拿到奖状，得到表扬，为班级加了分，然后呢？”江辰的声音很平缓，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林薇心上，“除了简历上多一行字，除了满足他人和自我的期待，除了证明你很好地适应了这套评价体系……它对你理解语言本身，对你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有什么真正的帮助吗？”
林薇一时语塞。
江辰的目光掠过她微微僵住的脸，重新投向窗外，声音淡淡的：“我只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另一场精心设计的‘服从性测试’上。”
服从性测试……
五个字，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她引以为傲的竞赛经历，剥去了所有光环，露出了内核里可能存在的、她从未深思过的另一面。
她的脸颊微微发热，是恼怒，也是某种被戳破的难堪。
“你这是在为你自己的特立独行找借口！”她的语气忍不住带上了一丝情绪，“难道所有被认可的、有明确规则的事情，都是你说的‘服从性测试’吗？按照你的逻辑，是不是所有考试、所有比赛都没有意义了？”
江辰转回头，看着她，那双镜片后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怜悯的情绪。
“看，你甚至不敢去思考这种可能性。”他轻轻地说，却比任何大声的反驳都更具杀伤力。
林薇彻底怔住了。
江辰不再看她，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口饭，合上饭盒。他拿起那张报名表，递还给林薇。
“如果竞赛的目的，是为了筛选出最会考试的人，而不是最能感受语言魅力、最具思辨能力的灵魂。”他站起身，与林薇平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那么，这样的荣誉，不要也罢。”
他绕过她，走向教室后面的垃圾桶，将空饭盒扔掉。然后回到座位，拿出那本《社会心理学导论》，重新沉浸进去。整个过程，自然流畅，仿佛刚才那场几乎颠覆林薇部分认知的对话，从未发生。
林薇拿着那张被退回的报名表，站在原地，手指微微颤抖。表格边缘被她捏得有些发皱。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鼓足了气、准备迎战的风车，却对上了一团深不见底的迷雾。她的所有攻击，所有道理，在这团迷雾面前，都变得无力而可笑。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心头。
放学时，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秋雨带着凉意，洗涤着夏末残留的燥热。
同学们大多撑起了伞，或者用书包顶在头上，嬉笑着冲进雨幕。
林薇站在教学楼的屋檐下，看着雨丝如织。她今天忘了带伞。
正当她犹豫着是等雨小一点，还是干脆冒雨跑回不远处的家时，一个身影不疾不徐地从她身边走过。
是江辰。他也没有打伞，只是将连帽衫的帽子拉了起来，遮住了头发。他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步调依旧从容，径直走进了雨里。
细密的雨丝打湿了他的帽子和肩膀，他却毫不在意，背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寂。
就在他即将走远的时候，他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微微侧过头。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落，形成细小的水帘。
隔着雨幕，他的目光似乎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屋檐下的林薇。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她的方向，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勾了一下唇角。
那不是一个友好的笑容，更像是一种……了然，一种无声的宣示。
然后，他转回头，继续向前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雨雾和人群之中。
林薇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雨水带来的凉意仿佛渗透到了心里。
她紧紧地攥住了书包带子。
“拭目以待，林班长。”
他早上那句话，和他刚才那个转瞬即逝的表情，交织在一起，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好，江辰。
我们，就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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