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谈谈感情

一张卷轴展开,上头跳动着晦暗不明的文字,或许寻常人看不懂,但在场的二人对此都有过研究。

那是世界法则的具象化,代表着一条会被当做世界底层逻辑而被执行的规则。这张卷轴所代表的是契约法则,观其灵力运行方式,来自高灵力的世界。

“当然,一切的前提就是签订了【契约】,世代为奴为脾,效忠皇家,永无二心。皇帝又觉得光有契约不保险,又让在我们出生时种下【子母蛊】,生与死都在他的一念之间。这些东西都源自一位来自域外的仙人,疯疯癫癫的,不知其姓名,只知姓梁。那仙人心善,就算疯癫,一路也看不得人间疾苦,送了不少宝贝出去。我家老祖宗遇了,怕他吃苦,送了些银两,又逢大雨留了几日,那位也给了她些东西。后来北恒建国,那位来探访,让开国皇帝见了,哄着骗着进了皇宫,拿搜集到的一个禁制将其困在宫中,让他身上的仙气供养北恒的龙脉,自此北恒风调雨顺,连天灾都很少发生。我们称他为天师,我少年时经常翻墙进宫里找三月,与他有时会碰面,听她说些当时听不懂后来才恍然大悟的话。三月就是我对我那爱人以前的的称呼,他生在三月,字雩风。”锦书边说忽然想其自己进入这五号世界的缘由,又想起梁松云来找他的事,发觉无面是见过梁松云的前世的。

“他非仙人,至少未完全成仙。”果然,无面说:“他在渡最后的劫。”

“那他这劫也渡太久了些。”

“你也差不多,他是大道归简的凡人劫,你是纠缠不清的情劫。”无面笑说:“继续说说你为何早亡还有你那爱人吧,你们怎么认识的?”

锦书又饮了杯酒,让那辛辣盖过喉咙的疲惫,继续说道:“七岁年宴,我嫌无聊去后花园转转,恰见到了被一群小孩起哄着要投湖自杀的他,我救了他,还把始作俑者绑寿山石上抽了一顿,自此便结了缘。也是这次在宫中胡闹,那几个小孩的爹在朝堂上参了我爹一本。不痛不痒,但我还是被罚跪了七天祠堂。我又不是个老实的,下人在门外守着,我就在里面睡觉,大概是【档案馆】发动了,我在梦里知晓了过去的故事。”

“人一旦有了权、有了钱最害怕的是什么?死亡。故从古至今无数人想要成仙。皇帝也不例外,更何况宫里确确实实有一位仙人。即便仙人告诉他这个世界不可以有人成仙,皇帝一动脑袋,看着仙人最开始给他的佛经,说那我修佛。从此不理朝政,一心研究佛法。朝廷谁管?不怕造反吗?当然不怕,因为有我家在,北恒永不不会易主。”

“这仙人学得还挺杂。”

锦书一耸肩,道:“老梁说他原来办音宴随便人送个什么东西都能来听,估计是那个僧人送的。而且我觉得那佛经的品阶不咋地,内容也不正经,那一代代的皇帝修到最后没半点慈眉善目不说,反倒开始吃人肉喝人血,岂不是笑话?”

“人生有几个不是笑话的?”

“的确。”锦书很赞同这一点,大概是【档案馆】的缘故,自己的、别人的故事都看多了,过去难以释怀的事如今看来也只道平常。他想等回到五号世界,回到秦云雁身边后,或许过去那些情感也能被视作过眼云烟了吧。逆转时间的能力他并非没见过,但终归过去了就过去了,难释怀是一回事,重来造成另一番因果就是另一回事了。他走过了,就算执念在那,也不会再回头了。

他靠执念不死,也终归要靠执念而释怀。

他笑道:“至少我的人生能让自己发笑,这便胜过许多人了。”

无面也笑道:“你倒是豁达,可这世上有几个你呢?”

“有我这样便够了,我独一无二,他人也自然有自己的路。”锦书说着,自己拐回了最初的话题:“就像我从不后悔在家族被污蔑叛国,家破人亡的那年服下断了【子母蛊】的‘药’,从此五感渐失,最慢到十八年就会变成一个只能思考的躯壳。我知道这后果,是因我姑姑,她本是一代天骄,锋芒无人可比,可恨被狗皇帝看上了,以家人胁迫她入宫为妃,子母蛊是双向的,子消失,母虫也会泪尽而亡,姑姑无奈假死脱身。我几乎每年都会去看她,看着她渐渐木讷,那么耀眼的一个女子,到最后生活不能自理。你问她话,她听不见。你碰她,她感知不到。要活着几乎只能让人喂食喂水,再强迫着她咽下去。我看着她,就仿佛看到了不久后的自己。她不死,是因未听到大仇得报的消息。我本就该是破局者,活着,就是为了复仇。”

“那比杀了你还难受吧。”无面瞧着他,尤记得锦书被他们勒令戴上那束缚灵力的围巾时是怎样的难受,她也记得这位无惧的青年是怎么在无灵力的情况下,一顶斗笠,一杆长枪,在隙间十大盛事之一的夺魁长宴上斗尽百家擂主,长歌痛饮千家酒,持万神令号令隙间锁链皆融作武器,众生皆自由。

然后第二天就被揭发说他是那通缉榜第一的无名氏,被一致夺了魁首的称号,差点引发第二场变天之战。

锦书想打来着,在打之前被无面拎回客栈了,客栈几乎不能被找到,此事也就此作罢。

锦书说:“那当然了,那时我还未及冠,也终日沉浸在痛苦里,没如今的心境。我受不了那力量逐渐流失的悲剧,好似发了疯。后来又有一种药,食之可以以损伤身体的底子和寿命的代价换取原本那个强健的我几个时辰。你也知道的,对我来说几个时辰也好过白活十年。故而那种药没少吃,恶性循环,不到十五年,身体也坏了,五感也失了,废人一个。”

“自毁的灵和自厌的灵是那时候?”

“自然。”锦书平淡地说:“我那时才十三岁。连死刑都没资格被执行,我的父亲,母亲,两位哥哥都是在我面前死去的,就连同胞的妹妹,死时也才十四,头朝下,被还死在一座狭窄的井里。流放的路我走了一年多,在边关又被特殊关照,恨把许多东西都扭曲了,我的名字也从‘锦’变成了‘沧’。”

“我想去杀了顾闻末,就是抄了我家的皇帝。是他名义上的爷爷与他父皇的一个贵人生下来的,从小不受待见,但很会隐忍。趁灾年兵荒马乱、瘟疫横行,我家主事之人都忙于政事之际悄悄药傻了先皇,伪造我家叛国的罪名。他是用阴诡手段上位的,不知我家与皇家的【契约】,也不知【子母蛊】的存在,干脆杀了我家,以绝后患,还能立君威。那时候皇帝几乎不理朝政,众臣以我家马首是瞻,几乎算是个内阁制国家了。我家其实想隐世很久了,战场上拼杀出来的狼不会永远带着镣铐,它宁愿隐入森林。可皇帝不让,之前有一次请愿,刚递上去折子就有人一命呜呼了,那位先祖甚至还未满十四,后来半个时辰去一个,我们也只能曲着膝盖弯着腰撤回了请愿。主系的谱上记着三十七人,旁系的还要再多些。皇帝也知道自己无能,不受朝臣待见,不敢先剪主脉。当时京中瘟疫,去安抚百姓、组织抗疫的又因染病而亡了八人。我家人本来就比较少,因为祖训要求男不纳妾女不做小,不遇良人不成婚,那一次过后,除去隐入寻常百姓家的,朝堂之上最多只剩三人。最可气的是那狗皇帝还散播这瘟疫是我家先祖得胜而归时从边关带回来的,明明是他想吃鲸鱼肉,派人从海里猎回来的途中太热**了,吃不了扔进护城河,腐尸惹了满天的蝇虫,又污染了饮用水才导致的瘟疫。”

世界不惧庸人,只惧蠢人爱动脑子。

锦书的讲述从不枯燥,有他在说,有水墨状的档案在播放,仿佛是一场门票昂贵的电影。

“收回请愿也不是因为我们怕死,我们怕从此朝廷一蹶不振,百姓流离失所。我当时也是这样的,杀了顾闻末除了卸私愤之外毫无意义,我尤记得母亲死时提醒我,我是荣家的儿郎,不可做对不起天下之事。我自然可以解决他后一死了之,但说不过自己的良心。所以我花了十年,联系旧部,招兵买马,游说被贬去各地的旧交,将当时被戏称为‘荒王’的三月教成了王,又让他成了帝王。再替他剪除异党,聚拢权威。自此,荣沧的一生也便功德圆满了。”

锦书永远会为荣沧而骄傲。荣沧短暂如浮游的一生无愧于任何人,唯独自认为情感上有愧于顾雩风。

他爱他,但他也在意旧时的君臣之冈,在意自己生命的短暂会耽误对方,在意死后会不会有他人摘取了这份原属于自己的依存。

无面抻了抻腰,一阵脆响自脊柱传出,她问:“是要说你那爱人了吗?”

锦书道:“自然。”几抹柔情爬上他的眼角,笑说:“关于他我可要好好说道说道。”

“请。”

“他可是个聪明人,家族失势之后就开始装疯,从三岁装到十五岁封王,我自救了他之后常翻墙入宫去找他,都未能发现他是装的这一事实。我大哥还与我说过这人城府深,为人老成,我还不信,结果还是让他说对了。”锦书闭眼叹息道:“一个精明的商人,一个无助的孤儿,一个装疯卖傻的王爷,一个畏惧于向自己吐露情感的小子,荣沧被这个骗子骗了很久,直到死前不久才知晓他们都是同一个人。”

无面问:“很有心机?”

“不,他一片赤诚。”锦书答:“他是个天生的逍遥境,从小经历的多,对世界看得也比当时的我透彻。他本应自由自在地活着,偏被我推上了那孤高之位,史书上记载他是过劳猝死的,也就四十来岁,不大。”

“他很优秀。但从小与世隔绝,很多事都不会,也就比好些刚接触世界的孩童,三观还未齐全,我在那十年教了他很多。”锦书道:“但我很坏,我想把他教成世俗里的皇帝,注重礼节、正统、权术、尊卑……”

“没教成?”

“他很聪明,让我以为我教成了看,可以放心地走。但他始终是他,他能跳出那个时代,也在无形中让我回到了曾经。”回忆的眷恋攀上锦书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似乎朦胧间看到那个逐渐从世俗规矩里挣扎出来的自己。

他曾渐渐被世俗和规矩舒服,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是顾雩风将他拉了出了。

“所以我想我爱他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这个,他让我回归了我。”锦书道。

无面问:“那他就没有向你表白吗?”

“所以我很坏啊,我没教他这个。”锦书摇着头,抻了个事不关己的懒腰,仿佛被骂的不是自己一样。“我活着的时候有意识地避开过爱情这方面的东西。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我们之间是什么情感,不知道正常应该怎样表达情感,也不知道这种感情是需要表达情感的。”

“一直这样?”无面其实更想说:这么迟钝?

锦书为他辩解:“他见多了自然知道不对,但他大概也察觉到我对这些的回避,也不会主动说,而是把选择权让给我了。”

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发现不了两人之间关系的不对劲呢?但也正是这份聪明,让顾雩风永远闭上了嘴。

他又喝起酒来。“在爱情这方面我是个贪婪的懦夫,我陪不了他多久了,舍不得他为我耽搁一生,又不愿意松手把他给其他人。所以我们的关系一直都是那种除了互通心意和夫妻之名之外都有了的状态,还算和平。”

无面为自己的朋友辩解:“爱情本来就是自私的。”

锦书摇头谢绝她的好意,自嘲道:“是我对不起他,我临近死亡那两年也变得疑神疑鬼起来,为自己不愿意面对感情找借口,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把他教会了,认为他登上皇位之后会变的,会像他的祖先那样抛弃利用我的祖先,做个帝王。他会是天下人的君,却不是我一个人的小酒壶了。”

整部荣家与皇家的交往史都是前车之鉴,全是反面例子。

“我不教他爱情的私心也在这,我怕忙乎到最后,深情与体贴都送给了我死后的后人。”就算是命不久矣,他也不想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去爱别人,但荣沧早就对自己说过你不可能困住他一辈子,死后的事就别管了。若顾雩风在他死后另娶佳人,他会祝福他。但——“谁曾想他是个痴情的苗子……”

锦书骄傲地笑着,仿佛透过百年风霜看见那人一路的追寻,也看到自己的疯魔。

它们都有着落了,从不是白费力气的竹篮打水,他们相互奔赴,只等简单的一句话。

“……他不但没有另娶佳人,反倒寻了我七百年。您知道吗?我找到他了,就在五号世界。他这辈子叫秦云雁,还是那么逍遥,还是那么会藏锋。他似乎知道什么,但——我在想究竟是让他好好地当他的秦云雁,也是顺从我的意愿,让他成为顾雩风。”

无面等他笑完,说:“我想不用了。”

“嗯?”

“我前一阵让安奕帮忙解析了你们那个【契约】——他擅长这个,而我忘了。得出的结论是【契约】是双向的,某种程度上一方失去的,另一方也会失去。一方得到的,另一方也会得到。”

锦书的大脑飞速运转,忽然将一些线索连成了片,喃喃道:“你是说……”

“是的,他也该想起来了。”

锦书猛然起身,眼珠在眼眶里乱转,喃喃道:“那就是我的三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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