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灯熄灭的瞬间,我睫毛上的汗珠终于坠落。六小时的心脏搭桥手术,每一针每一线都像在跳一支不能出错的芭蕾。洗手时,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指尖,护士长递来烫金邀请函:"院长说今晚的学术酒会您必须出席。"
医用酒精顺着我修长的手指流下,镜中的女人有着过于苍白的脸色和过于漆黑的眼睛。白大褂口袋里,素描本的一角露出来——这个习惯,我保持了整整十年。
君悦酒店的水晶吊灯晃得人眼晕。我第三次看表时,院长领着神经外科主任朝我走来:"蓝医生,这位是......"
声音突然变得遥远。宴会厅另一端,一个穿月白色旗袍的女人正俯身看展板,后颈碎发间隐约露出淡蓝色蝴蝶胎记。我的手指突然失去力气,1996年的唐培里侬香槟在地毯上洇开一片暗红,像极了今天手术台上最后止住的那处出血点。
暴雨来得毫无预兆。我站在旋转门边,雨幕中飘来零碎的对话:"......文学院的淮教授......"我的手指不自觉地摸向西装内袋,那里总备着半片阿普唑仑。
"能借把伞吗?"
这个声音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开我十年的防御。转身时,雨声在耳膜上炸开。淮雨的发丝沾着雨水,睫毛上挂着细碎水钻,与十七岁那年美术课上被颜料弄花脸的模样重叠。
我递出长柄黑伞,金属柄上刻着医院周年纪念的字样。雨滴从她袖口滚落,我突然想起医学院第一年,在解剖笔记背面写满又涂黑的无数个"淮雨"。
"你住哪儿?"我的声音平稳得像个真正的医生。
她报出的地址让我的指节发白——霞飞路27号,那栋有红色屋顶的老洋房,正是高三暑假我们偷偷接吻的地方。
出租车里弥漫着潮湿的沉水香气。我的视线落在她交叠的双手上,无名指没有戒指,只有一道浅白疤痕,像被什么锐器划伤过。
"你成了著名的心外科医生。"她的指尖在膝盖上轻敲,三短三长三短——SOS,这是我们高中传答案的莫尔斯电码,"我在《柳叶刀》看过你的论文。"
我猛地摇下车窗。暴雨斜打进车内,冲散了我后颈渗出的冷汗。那年她父亲举着诊断书砸在我们相牵的手上时,也是这样的雨天。诊断书上"双相情感障碍"的字样,成了拆散我们的最好理由。
老洋房的门廊灯还是当年的黄铜款式。壁炉里跳动着橙色火焰,我的视线被书柜第三格黏住——泛黄的校刊合订本旁,两只蓝桉鸟的树脂标本依然保持着交颈的姿态。那是我们在青岛毕业旅行时买的,老板说这种鸟一生只有一个伴侣。
"茶好了。"淮雨递来骨瓷杯,虎口处那个月牙形的疤清晰可见。那是我家的白猫抓的,当时她非要用手指蘸颜料给猫画胡子。我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听诊器磨出的茧子擦过她跳动的脉搏:"心率112,你还在吃帕罗西汀。"
闪电劈亮半个客厅。她缩回手的动作和十年前火车站一模一样。那时她也是这样突然抽走所有温度,只留下一句"我爸需要我去照顾"。阴影中,我瞥见茶几下层露出的病历一角——市肿瘤医院的LOGO像一团凝固的血迹。
"只是例行体检。"淮雨用身体挡住抽屉,却碰倒了相框。玻璃碎裂声里,十七岁的我们从毕业照里跌出来,我白衬衫上还留着她用蓝墨水画的心电图,波形是她名字的拼音首字母。
雨点砸在屋顶的声音突然变成1998年的掌声。作为新生代表上台演讲时,我听见后排传来"沙沙"声。转身就看见扎马尾的女孩正用2B铅笔在速写本上画我,晨光给她的睫毛镀上金边。
"我叫淮雨,"散会后她追上来,素描纸上是被夸张成Q版的白大褂少女,"你穿医生制服肯定很好看。"
而现在,我真的穿着白大褂,却治不好她父亲说的"病",也治不好我们被时光蛀空的心。茶已经冷了,雨还在下。我摸出口袋里的素描本,最新一页是今天手术前画的——一个穿月白旗袍的背影,后颈有只蓝蝴蝶。
"蓝桉,"她突然用高中时的昵称叫我,"你还记得我们解剖课上的约定吗?"
我当然记得。那时我们对着福尔马林浸泡的心脏标本发誓,等成为医生,一定要找到治愈心碎的办法。
窗外的雨更大了,像要把十年的时光都冲刷干净。我伸手拂去她睫毛上并不存在的水珠,就像当年美术课后做的那样。她的皮肤比记忆中凉得多,脉搏在我指尖下像只受惊的小鸟。
"我明天早班。"我说着职业性的谎言,却把抗焦虑药悄悄塞进了她的茶碟下面。起身时,白大褂口袋里滑出一支蓝色墨水笔——从十七岁起,我就只用这个颜色。
淮雨送我到门廊。雨幕中,她的身影薄得像张宣纸。我突然想起今天手术台上那个病人,他的冠状动脉堵塞了75%,可造影显示那分明是道旧伤。
"下周二我轮休。"我最终没能说出后半句。黑色长柄伞在雨里划出一道弧线,像把切开记忆的手术刀。转角前我回头望去,霞飞路27号的灯光在雨里晕染开来,像极了当年被她不小心打翻的蓝颜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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