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第六十二下。
在这辆无比颠簸的公交车上,柳泛感觉肺都要被颠出去了,他偏着头透过灰暗的玻璃往外看去。
今天是颁奖仪式。
那些在高考上取得好成绩的学生会一个接着一个站上学校那个颁奖台,校长会穿上他那件崭新的西服,把奖学金和名牌大学录取通知书仪式性地送到这些佼佼者的手中,每个人都会面带微笑,心脏砰砰地跳,前辈会用力握住后辈的手。
电视台的人也会来,聚光灯,摄像头,长枪短炮,等着一中那个石破天惊几乎考了满分的天才。
但天才已经在前一天拿走了奖学金,坐在这辆破破烂烂的公交车上,不会再回去了。
他极力掩饰,不愿承认,想要假装云淡风轻,但心脏诚实地在抽痛。
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去上那种名牌的学校,为什么浪费那些三年,学习那些知识,在高考全力以赴,落了个如此凄惨的名声鹊起?
可能是想装个大的。
可能是想叛逆地证明些什么,不服气地想对命运说,我只是命不好,不代表我很笨。
但尘埃落定,还是毫无意义。
他没有把手机彻底关机,而是开着震动模式,感受着千里之外那个热闹会场上传过来的震动,就好像他天之骄子的前半生还没有真正离他而去,就好像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只要他接通这个电话。
柳泛叹了口气。
“小伙子,你电话震了好几次。”身边那个老太太好心地提醒他,指了指他的口袋。
柳泛抬起眼睛,转过头歉意地点了点,抿了抿嘴唇,不得不伸手进去把电话按掉。
只是轻轻地按了一下,手机关机了。
他闭上眼睛,那些金榜题名梦从此跟他没关系了。
他此行的目的是青坪大学,一个臭名昭著,充满泼皮无赖的地方。
车子终于到了,他在一群人中挤下了车。把自己的行李箱也搬下来,车子里空气污浊,人的浓烈体味和二手烟熏得他头疼万分。
他猛地呼吸一口,呼吸呛了自己一下,到将吐未吐的时候,奇迹般地放松下来。
他耸了耸肩,扯着行李箱往前走。
青坪的门挺大的,灰色的石头一块垒着一块,风吹雨打的有一些纵横的缝隙,里面填充着水泥和苔藓。地上刚下过雨,潮湿一片,泥土,灰尘,污水爬上了他的白鞋子。
见过校长之后,他被带到了一个办事处,里面有个男人在等他。
男人自称“沈老师”。面容柔和,穿着一件水洗多次的黑色夹克,微微有些褪色,里面是一件薄薄的衬衫。
“柳泛——我听说过你啊。”沈老师关上门,对他开口亲切地说。
“是吗?……”
他没想到青坪竟然还有人关心学术,还听说过他,柳泛于是装着好学生的模样,谦逊地说。
“是啊。那年化学大赛,你可是王牌选手。我当时以个人的名义也是去了,远远地见识了一下你这个天才少年。”沈老师笑了,笑容像春风一样吹开了柳泛的记忆。
他看见几年前的那个自己,手插在口袋里,看着一整个赛场里愁眉苦脸的人,一脸臭屁,带着云淡风轻的志得意满。
现在想来,他有点儿难为情,便笑了笑:“那是以前了。”
好在沈老师情商很高。他没有问柳泛为什么成绩这么好还会来青坪,默认这个孩子有难处。
他伸手安抚地摸了摸柳泛的头,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袋,交到柳泛手里:“这些,是我的旧书。以后你在青坪,有空的时候多了,可以专心研究研究化学。我呢——年纪大了,又没什么天赋……还是把它们托付给你好了。”
柳泛愣了愣,接过纸袋。
“啊!还有,这里是青坪的学生指南。虽然没什么用,你也拿去。新生都有的。”沈老师又拿出一个小册子塞到他手里。
“还有学生卡,要自己去办。册子上有写。青坪不比一中,也不像别的大学,人比较多,也比较……杂,要是可以习惯就习惯,习惯不了也不勉强,能躲就躲着,做咱们自己的事。”
沈老师看着他,语重心长地交代着。
柳泛做过功课,青坪,人称小哥谭。妥妥一个恶棍高校。他没有想到自己在这里第一个遇到的老师竟然是这样的。
身形如此单薄,言语如此温和,举手投足如此和善。他有些惊讶。
柳泛点了点头,捏紧了手里的东西:“谢谢老师,我明白。”
“还有,过两天有学生会招新。你最好去参加一下。这里的学生会,比较不一样,待在里面,比较少人会你找麻烦。”沈老师叮嘱道。
柳泛思考着,暗暗记下了。学生会,看来要想在这个恶棍学校落个清静,就得去参加一下了。
这时他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水味,门被从外面打开了,另一个穿着棕色外套的老师走了进来,眼睛一斜,警惕地看了柳泛一眼。
“我学生。”沈老师解释道。
来客的眼神提防地在柳泛身上停留了几秒,才干脆地对沈老师开口:“言总长来了。”
沈老师脸色微变,他拍拍柳泛的肩膀:“去吧。”
柳泛像一个最听话的学生一样点点头,拿着那些东西知趣地离开了办事处。
天气已经入秋,一走出来觉得有点儿冷。他低下头,打开纸袋,把旧书倒出上面一半来,一本一本看它们的书名。
走路不看路,撞上了人。
他抬头一看,一张倨傲的脸映入眼帘。
高高抬着头,满脸不爽,鼻孔看人。
柳泛下意识赶紧道歉。
这人却无视他,手插在自己卫衣的口袋里,径直往前走。
没素质的蠢货。装什么。以为我很想对你有礼貌吗?柳泛在心里反击了他,捡起自己的书离开。
宿舍楼像蜂巢一样密集,整栋大楼是回字型,绿色的铁皮栏杆将空间隔成一块一块又一块。剥了皮的电线缠得到处都是,头顶上挂着各种各样的衣物。
柳泛回到宿舍,里面空无一人,环境和青坪整体形象非常吻合,一样阴湿,一副蟑螂老鼠私下什么都来的感觉。
别人也许会恶心反胃,但柳泛不会,他一坐在自己的床上,闻到那一股腐烂味,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他家刚好也是这样。
这还有书桌呢,比他家好。
他把手机开机,准备把那些以前认识的人拉进黑名单里。刚开机,一个电话就打了过来,是妹妹柳佼。
犹豫一下,他接通了电话。
“哥!!你去哪里了?”妹妹急切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些许的哭腔。
“哥在学校怎么了。”柳泛尽力平静自己的声音。
“哥,你没去拿通知书。”妹妹说。
“……是没拿。不过哥已经在上学了,别管这个,别担心,读好你的书。”听到通知书三个字,他心口一颤,很快又冷静下来。
“哥……你是不是,不去念大学了?”她紧张地问。
女孩总怕自己是哥哥的累赘。
“我在念。我没有不念。一会儿给你发张照片过去可以了吧?”
“你在哪个大学?”
她一直很聪明,蒙太奇式谎言,对她来说没什么用。
“我在……我在青坪。别来找我。好好读你的书。”他只能说实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青坪大学,可是名声在外。响当当。
“哥。是爸爸不给你钱上学吗?你回来吧。你去拿你的通知书,我……”妹妹说。
“佼佼。闭嘴。”他手指用力抓住窗台,直到指尖泛白,开口打断了妹妹的哭腔,“你十五岁,女孩子不念书会被卖给坏男人。听见没有?爸爸的事跟你没关系,我会处理的。”
电话那头少女还在抽泣,从小到大,她就像一个拖油瓶一样,牵绊着比自己大六岁的哥哥,看着他辗转在便利店,餐厅,奶茶店里兼职,阻止他离开这个烂泥潭一样的家。
柳泛咽下喉咙里的那一点点哽咽,手指从窗台的缝隙拿出来,微微擦掉那些灰尘和污垢,假装轻快地安慰柳佼:“佼佼,我只是现在不去,不代表以后不去。”
“你忘了吗?你哥我是个天才。我什么时候想去,有的是机会去。你就不一样了,笨蛋一个,好好读书。然后,离家里越远越好。”
柳佼站在学校的公共电话亭里深深地呼吸,抑制住自己想哭的冲动,不想让旁边经过的同学看她的笑话。
“听见没?不聪明,就认真点。一把小年纪还操心上哥哥了。”电话里柳泛的声音传来,“给你的生活费好好用。别给爸爸,他说什么也别理他。”
柳泛咬着嘴唇答应了。
“不要担心我。你哥我有的是办法。”
柳泛很自信地对着电话那头说,伸脚顺便踩死了一只爬来爬去想爬上桌子的蟑螂。
“没钱找哥哥,千万别去找爸爸。你会被他卖掉的。听见没?”每次柳泛和妹妹打电话结尾都是这句话。
“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我自己。”柳佼咬咬牙,承诺到。
柳泛从小就这么吓唬柳佼,十分有用。
其实也不算吓唬,从得知自己有了一个女儿开始,柳志鹏就像捡到了一张十几万的兑奖券一样,每天盼着柳佼长大,着急要把她随便找个人家嫁了,把钱兑换出来。
尤其是他家隔壁真的住了一个满脸麻子领低保的老单身汉。
小小的柳泛刚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吓得半死,每天在外打工,给柳志鹏上供,生怕父亲没钱喝酒,一回来自己妹妹就没了。
对于柳泛的认真,柳志鹏非常满意,这个儿子显然潜力无穷,小小年纪就可以捡废品,帮别人写作业,后来长大给人补课,去店里打工,挣得不少,还越挣越多。女儿也越长大越漂亮得很突出,随了他们那个跑路了的**妈。
两棵摇钱树,不,两个赔钱货!不,赔钱货被他养成了摇钱树!
柳泛赶紧调整了一下自己,强迫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省得一会儿遇到了进来的舍友。他把手机放在一边,开始整理自己的床铺。
桌子都是灰尘,要擦一擦,床上的廉价被子不知道是几手的,臭味污渍,五步一个十步两个,反正他只花了二十块买的,要什么自行车。被子要拿去洗一洗,蟑螂的尸体也要好好清扫一下。
唉。在冷宫也要活得体面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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