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国公府的喜房,龙凤喜烛燃得正旺,火光将绣着“百子千孙”的锦被和鸳鸯枕照得流光溢彩。
烛芯“噼啪”轻响,光线摇曳,陆明微低垂的视线从那片刺目的红上移开,顺着握着喜秤的大手向上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与她嫁衣同色,却更为深沉肃重的袍服,再往上,是他高得让她必须微微仰头才能看清的身量。
关于这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传闻零零碎碎。
有人说,徐野是太子最得力的臂膀,能在谈笑间定人生死。
也有人说,他心仪天成银矿的少东家沈玉蘅,那女子弱质纤纤,是能与他并肩而立,共览风光的存在。
传闻里的徐野,权势煊赫,情有所钟,与她隔着遥远的距离。
可此刻,烛光落在他身上,映出的是与所有传闻都格格不入的清肃。
仅仅是这样站着,便如雪后孤松,将满室喧闹,都隔绝在了另一重天地。他稳稳握着喜秤,指节匀长,干净得不见一丝烟火气。
“太子殿下亲临。”
他离开得毫无迟疑,道了一句“早些安置”后,便拂开珠帘,红色的袍角一闪,消失在夜色里。
直到脚步声彻底听不见,明微一直紧绷着的肩线,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
满室的红,此刻也少了几分压迫感。他走了也好,至少今夜,她不必对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手足无措地扮演新妇的角色。
明微走到妆台前,缓缓取下头上沉重的凤冠,轻轻放在一旁。
宋嬷嬷生怕她难过,开口劝慰道:“今日太子和诸位殿下都来贺喜,公爷定是被他们缠住了,多灌了几杯,才没能留下来陪您,小姐莫要多心。”
明微正将颈间的金项圈摘下来,闻言淡淡应了句:“随他吧。”
宋嬷嬷与婢女云绣交换了个无奈又心疼的眼神,今日大小姐特意从洛州赶回来送嫁,在廊下拉着她们反复叮嘱,要她们务必照看好二小姐,别让她在国公府受委屈,却没料到,新婚之夜竟是这般清冷光景。两人看着明微独自收拾嫁妆,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明微拿起妆台上那叠厚厚的嫁妆单子,一股涩猛地冲上鼻腔。
娘亲临终前,将私产体己悉数交予姐姐保管,特意嘱咐,待她们成婚时,一人一半,谁也不能短了谁。
那时她才七岁。娘亲小产血亏,面色灰败地躺在帐子里,气息已如游丝,却还强撑着一口气,用尽最后心力为两个女儿铺路:大女儿许给娘家堂侄,小女儿许给隋国公府徐家。
她亲眼看着婚书写定,娘亲嘴角浮起笑意,然后,那口气就断了。
姐姐......姐姐最不愿意踏足汴京这块伤心地,自嫁去洛州,便再未回来过。今日却为她破例,匆匆来回,只是为了把娘亲留下的一切,原封不动地交到她手里。
陆家比不上国公府的钟鸣鼎食,姐姐是怕自己攀附高门,没有傍身之资,会被人轻视。
思念、愧疚,以及被这份沉重爱意压得几乎窒息的热流,瞬间冲垮了她的心防。
宋嬷嬷见状,连忙取了帕子替她拭泪:“小姐,今日可万万哭不得。明日一早要去给婆母敬茶,若是教旁人瞧见您这模样,指不定要传出多少闲话,说您是因公爷昨夜没来,才委屈成这样呢!”
明微立刻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将汹涌的泪意逼了回去,背脊下意识地挺得笔直——那是娘亲自幼的训诫:人前失态,是比失败更甚的耻辱。
眼见时辰不早,她挥退了众人,终于得以歇下。
第二日清晨,明微刚走到锦华院,就听见里头传来争执声。
“......你便是胡闹,也该有个限度!昨夜为何要歇在外书房?外间那些风言风语,你当为娘的聋了瞎了不知道吗?”殷夫人的声音里满是怒气。
“儿子早说过,晚几年再成婚又何妨?是娘偏生不听。”徐野似乎有些无奈。
“你今年二十有四了!不是十四的孩子!早点把明微娶进门,也好早点收收心。我们徐家世代簪缨,怎么能容得下沈玉蘅那种抛头露面的女子?她为了生意应酬,三教九流什么人不见?徐家容不下她这号大佛!”
徐野似乎又低声辩解了几句,里头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明微站在外面,心底不耐,两家的婚事是小时候定下的,徐野心尖上站着谁,她不关心,只怕这番争执耽搁了时间,误了她去太平司点卯。
她向宋嬷嬷递了个眼色,宋嬷嬷心领神会,伸手拨了拨廊下的珠帘。里头的争吵声果然戛然而止。
片刻,帘子被掀开,殷夫人屋里的丫头快步走出来,脸上已挂好得体而恭敬的笑,仿佛方才的剑拔弩张只是幻觉,她垂首道:“少夫人,夫人请您进去。”
三人围坐在花厅用早膳,气氛很是凝滞。
殷夫人见儿媳眼周微红,只当她是昨夜独守空闺,委屈哭了,看向她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怜惜。
徐野是视线也落在明微身上。
少女今日只簪了支赤金点翠步摇,流苏轻晃,碎光在她腮边流转。这副打扮,倒比昨日浓重的喜妆更衬她。
她小口喝着羹汤,背脊挺直,肩颈放松,形成一个既端庄又优美的弧度,连执匙的指尖都遵循着某种无形的规范。
安静,文弱,甚有风仪——是仕族闺秀的模样。
那过分的标准和非人的精确,甚至让他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
明微也借着用膳的间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面的男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刻入她骨髓的本能。
此刻,所有细微的感知都汇聚到他身上。
他只是静坐着,没有刻意端架子,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这并非威压,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一种近乎绝对的掌控感。
他看似毫无防备,可搁在膝上的手,离腰间的剑不过半尺;微微后靠的身形,恰好避开了窗口直射的视线,这并非刻意为之的戒备,而是千军万马中淬炼出的本能,成为无需思索的身体记忆。
她蓦地想起关于他的传闻。北疆一役,他便是凭着这般看似疏懒、实则无隙可寻的守势,生生将突厥数万铁骑拖垮,最终把敌人赶回漠北老巢。
殷夫人温和的声音打破沉寂:“明微,今日我便把府中腰牌都交给你,还有几处管事,你也一并见见。”
话音刚落,明微便敏锐地察觉到,徐野的目光倏然落在自己身上:“她还小,府中事务繁杂,不必急于一时。”
他语气平静,听不出波澜。
明微心下了然:他不愿她触及国公府核心家务。这倒正中她下怀,她本就无心打理这些琐事。
当即起身推拒:“娘信任我,原本不应该推辞。只是家母也留了几些铺子给我,我从未打理过这些俗务,不如等我先把手上的产业理顺了,再接中馈也不迟。”
殷夫人点了点头,只当自己是太心急了,用完早膳便由丫头们扶着去花园消食。
花厅内只剩二人,空气刚一安静,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开口:“昨夜歇得可好?”
话音重合的瞬间,徐野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随即被妥善收起,他顺势接道,语气是合乎礼节的平稳:“府中若有任何不周,或短缺了什么,尽可吩咐管事。”
“多谢公爷关怀,一切皆好。”明微微微颔首,浅笑恰到好处。
对话流畅得体,分毫不差地完成了各自的问候,也将彼此的距离,度量得更加清晰。
二人一同走出垂花门。
就在明微即将与他并肩跨过门槛时,宋嬷嬷在身后不着痕迹地轻轻拉了她一把。
她脚步一顿,瞬间已明了其意,从容地后撤了半步,将前路让与他。
徐野察觉身侧动静,停下脚步,侧身回望。她微垂螓首,姿态温顺谦卑,仿佛生来就该立于他身后半步。
他目光在她无懈可击的仪态上停留一瞬,终是未发一言,转身继续前行。
明微便依着这半步之遥的规矩,静静地跟着。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沉默本身也不再是失礼,而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共识。
回到房中,她拔下发间步摇,动作利落干脆,与方才在垂花门后退半步的温顺姿态判若两人。她从角门出府,径直去往娘亲留给她的何记缎庄。
片刻后,一道身影自铺子后门闪出,不过十来步,便熟门熟路地绕进了太平司衙署的后角门,如同水滴汇入江河,自然无比。
明微提笔,在值勤簿“何令令”的名号上画了个勾,铁画银钩,笔锋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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