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华自灶屋走出来，招手对弟弟道：“晓峰，你去德芬姐家一趟，说我有话跟她说，让她马上去她家屋后坡上那棵黄桷树下，我在那儿等着她。”
顾春兰冷冷瞥了眼大哥，撞了下顾晓峰：“别帮着他去干这种昧良心的事情，要去让他自己去。”
顾晓峰心里自也是一百个不情愿，回避着顾晓华的目光，“哥，你还是自己去吧，我不想掺和你和德芬姐的事情。”
顾晓华一声冷哼，“行啊，我自己去。你把我给你买的游戏机还给我。”
顾晓峰立刻就范，“去去，我去！”
“幺弟你！”顾春兰气得要死。
几分钟后顾晓峰就跑到了曾家——两家人就隔着一块水田和一条田坎的距离——他也没进屋，找到在厨房灶膛前熬猪食的德芬，扒着门框冲里头匆匆道了句：“德芬姐，我哥说他在黄桷树下等你，让你赶紧去。”便逃也似的转身跑了。
德芬娘吴淑容恰好背着一背篼红烧藤回来，两个人差点撞上。
“晓峰来干啥哩？这么冒冒失失的，好像有狗撵他似的。”吴淑容将背篼搁在屋檐下，擦着汗水跨进屋来，看见女儿在发怔,“德芬，你怎么了？”
德芬立即回神：“哦，晓华回来了，他说有事要跟我说，妈，我出去一趟。”
“啊？他回来了？他……”吴淑容看女儿心不在焉的，有些担心，忍不住道：“他要跟你说事咋不到咱家里来说？顺便来家里吃晚饭啊。”
德芬没有回答。
自省城回来后，她一直就心事重重。在等待顾晓华回来的这一个月里，她无数次在心里问：“他还爱我么？”
农村的厨房向来灰尘仆仆，因为烧的是谷草包谷杆之类的柴禾，灰尘重得很。
德芬想到顾晓华很讲究，她不能邋里邋遢地去见他，免得又给他唠叨，便先回了自己那屋把辫子散开，扑打了下头发上的灰尘，然后再把头发重新梳过，仍旧编两条大辫子。最后再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这才往屋后的坡上去了。
就像母亲所疑惑的那样，德芬心里也一团疑窦。
顾晓华有事情要跟她说，为什么不上家里来说？
但是转念又想，他一回来就来找自己，这么迫不及待，不会是想给她个惊喜、想让她尽早知道某种好消息吧？
怀着忧喜参半的心情，德芬赶着稍快的步子朝着他们少年时代经常偷偷约会的那棵黄桷树走去。
今天是夏至，白昼是这一年最长的，太阳还没落坡，傍晚的热浪滚滚，知了还在树梢间叫个不停。
远远的，德芬看见了那棵冠如华盖的黄桷树，高高的孤独地立在小山坡上，树梢头一轮红日正在往下落。
这棵树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但从她记时起它就孤独地立在这里。
四人才能合抱的树干，如同一张苍老的脸，皮上沟壑纵深。树干中心有火烧过的痕迹，空空的，但这并没有影响它的生长。这些年，它的树冠越发大了，枝叶繁茂的，几乎密不透风，正好在这炎热的空地阴出一片凉快地。
树下，顾晓华背靠树干坐在突出地面的蜿蜒的树根上，他穿一双黑色皮鞋，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屈着，挽起的手袖下露出了他白净的手臂。左手腕上，一块金黄的机械手表滴答滴答地有节奏而规律的缓缓绕圈走着。
四周静悄悄的。
“晓华哥……”
德芬细细地喘着气，走到顾晓华身旁，望着穿干净白衬衫的男人有点恍惚。
顾晓华侧脸望着一处入神，似乎并没听见她的轻声呼唤，这让德芬有机会好好端详他的模样。
自顾晓华分配到了省城工作，两人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德芬已经好久没有好好地看过顾晓华了。
其实顾晓华这张脸她已经看了二十几年，他脸上有几颗小痣、分别都在什么地方她一清二楚。还有他生气时、高兴时、皱眉时、不耐烦时……脸上会习惯性露出的每个微表情她也很熟悉。
但是现在，德芬却觉得陌生。
此刻这张脸干净、冷白。头发留得长，还特意打理过，额前梳了个城里年轻人喜欢的三七分发型，抹了发胶定了型，风吹不乱。下巴很光滑，一点胡渣都没有。
真的看起来很陌生。
说不出原因，可能是她只看到了他半张脸吧。又可能是这张脸太白了，发型也不对，头发还长。跟她从前喜欢的健康的小麦色，清爽利落的短发，已相距甚远。说到底，是人变了。
德芬掩去眼底的失望，稍微提高了点声调，“晓华哥，你找我来，想说什么？”
只见顾晓华身体一抖，像受到了惊吓般。
他神色慌乱地站起来，呐呐的：“啊，德芬，你来了。”
“嗯。你想对我说什么？”德芬看着他的眼睛。
顾晓华低头躲避一阵，慢慢，垂在腿侧是手握成了拳头。
他像是鼓足了勇气般，豁然抬头看来，迎视着德芬的视线。
德芬那张陪伴了自己不少年的清秀面容，依然美丽动人，只是眉宇间好似增添了不少愁容，显得有些哀怨，那期盼的眼神看得顾晓华脸隐隐发烫。
他不自觉又把目光转开了，躲避着，然后垂眼看着地面，嘴唇动了动，良久方才低声道：“德芬，我们分手吧。”
德芬一愣神,倏地瞠目，“顾晓华！你说什么？”
顾晓华听到德芬喊他全名，身体又不自禁地打了个抖。
他拳头握得更紧，心道，我怕什么？我想分手就分手，我怕什么？她难道还能吃了我不成！
稍做心理建设，他重新抬头直视着德芬，声线冷淡，“德芬，我说我们分手吧，从此后你我不再是男女朋友关系。你找个适合你的男人早点嫁了吧，别再把期望强加在我身上。”
德芬只觉脑中轰的一声炸了，两耳嗡嗡直响。
二十几年的感情，长久的等待付出，得来的却是这个结果。
德芬怔楞片刻，突然红着双眼猛地上前去抓住了顾晓华的手臂，一边摇晃一边厉声诘问：“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为什么！为什么！你有良心吗？”眼泪瞬间就涌出来了，她知道自己此刻肯定很狼狈，但是管不了那么多，她只想要个让自己死心的答案！
德芬的失态叫顾晓华厌烦极了，他用力一拂，便把德芬甩到了地上趴着，还歇斯底里地吼她：“你看看你，除了会哭，你还会什么？曾德芬，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变，动不动就哭给我看，一点不懂得进步。农活干得好又怎么样？你除了拖我后腿，除了给我丢脸，你能给我什么帮助？”
“就因为这吗？我不哭了可以吗？”德芬坐起来，抬手狠狠把脸上泪水囫囵抹了几把，红着眼看向顾晓华，“我保证以后尽量少哭。晓华哥，其实我也只在你面前哭，我没有动不动就哭，只有你对我不好时我才会控制不住掉眼泪……”
哪里是她哭的原因？
顾晓华只是临时随便地找了个借口，但显然这并不能叫德芬知难而退。他只想早点摆脱了她，正被她哭得烦躁，蓦然听到她的指控，登时一声冷笑，极尽嘲讽之能事：“我对你不好？曾德芬，我怎么对你不好了？你做出这副委屈的样子给谁看啊？我跟你分手，不就是为了成全你的好事吗？我们分手了，正好，你就可以去找那个姓韩的了，再也不用顾忌我的存在，也不用一次次来问我好久结婚啊，你完全可以马上跟那个姓韩的结婚去！”
明明是酷暑，德芬只觉得浑身如堕冰窖。
她抬起了头，望着天边的火烧云，一边笑着一边擦拭干净脸上的泪痕。
然后德芬缓缓站了起来，毫无征兆的，她抬手就给了顾晓华一个大耳刮子，“你可以绝情，但不要侮辱我，你去做你的城里人吧，你去找对你有帮助的女人吧，我再也不会拖你的后腿了！”
顾晓华被德芬这一耳光给打蒙了，他万分不敢置信。
直打两人好上后，德芬在他面前一直伏低做小，偶尔也闹矛盾，但最多就是红个脸，往往还都是她先低头认错。
这是顾晓华第一次被德芬动手打，也是第一次看到德芬眼睛里露出狠劲儿。她双目通红，目眦欲裂，仿佛要吃了他般。
“无耻又虚伪的男人，想抛弃我，竟反倒给我泼脏水，我呸！你这臭鱼烂虾，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了会看上你，还死心的塌地等你这么多年！”
顾晓华被打骂得心中发虚。
心底明白，也许这就是爱之深，恨之切吧！
他捂住火辣辣的脸，刻意装作大度，也暗带着狠劲儿，悻悻道：“好好好，大家说清楚了就好。我是臭鱼烂虾，这话可是你说的，你之后可千万别再来纠缠我这臭鱼烂虾了哈，记住你此刻说的话！哦对了，分手之事不管谁对谁错，但你的确是等了我多年是事实，我这个人讲究恩怨分明，所以，我之前送你的那些东西，我也不要回来了，那些东西就算是我对你等我多年的补偿吧。”
德芬怔楞了片刻，随即暴怒非常：“谁稀罕！你等着，我立刻回去找出来还给你！”转身朝自家跑了去。
看着德芬消失的背影，顾晓华缓缓神，抚了抚被扇痛的脸，暗自骂了句，然后大大的松了口气。
“呵，只要她不再来纠缠我，这一耳光也没白挨！”
想到自己即将走上康庄大道，顾晓华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
气温依旧闷热，一阵热浪袭来，刚刚还焉哒哒静悄悄的黄桷树，繁茂的枝叶摇晃起来，发出沙沙的动听声响。天边的落日红红火火，仍旧露着半个笑脸，祥和地俯视着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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