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吗?”何屿自然问她,嘴角有礼貌性微笑。像一个邀请。
伊林迟疑片刻,选择坐下,与他相隔一人位。“你喜欢费雯丽?”
“嗯。不过现在更多是想看她的表演。”
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目的明确的角色,斯嘉丽的确与何屿正在扮演的人物形象有所相近。
“……斯嘉丽是女性,没有关系吗?”
何屿转脸看看她,再回到电视。“性别只是表象。人的内在是相通的。”
这让伊林感到新奇。一个生于权力掌心的世家子弟,却对两性持平等观念。但她亦很快调整思维:这仅是何屿在表演领域的看法,并没有涉及到真正的权力分配场。
身边男子再度沉浸到百年之前的故事中去。伊林亦不再说话,陷入沙发,享受朦胧温暖的惬意。在上海,她早已习惯两点一线,独自一人。职场中的事务繁杂、权力倾轧,她只想在下班之后的闲暇窝在家中,丢盔卸甲,长久沉默的放空在空白般的宁静里。
这种在休息日与老友尽情聊天、回到家中有互不干扰的另一人相伴的生活,让她内心发软。这是如初生绒毛般舒适的生活,它是奢侈的。
电影放完,时钟显示十一点半。何屿关掉电视,开启厅内大灯。一切忽然明晰如白昼,如同幻梦结束。伊林有些不适应的用手遮光,再接受现实。
“……抱歉。”何屿礼节性对她说。他将遥控器垂直放在古董茶几上,又像强迫症一般将桌面其他小物件摆正。“我先去洗澡,主卧里给你备了床。”说话时,他并没有看向伊林。而后他站起身来,走上二楼浴室。
伊林并不在意。何屿已用一场电影掩盖了晨间尴尬,他的台阶已给到足够。
男子消失在楼上之后,伊林去厨房倒了杯柠檬水喝下,待二楼浴室水声响起再去次卧浴室冲澡。换好睡衣、吹干头发后,她回到何屿所在的房间,男子半长的头发蓬松,穿着一身浅米色睡衣盘腿靠在床头刷手机。
“十二点了,你不困?”伊林自然坐在多出来的木床边上问向对方。事实是,她与何屿一起睡过的晚上比共度的白天多,在晚间床上的临睡时光,她反而放松自然。
“嗯。准备睡了。”何屿说着将手机按灭,修长身体躺进羽绒被里。“记得关灯。”他闷在被子里说。
“好。”伊林将床头小灯打开,去门边关上大灯。然后她像何屿一样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熄灭最后一盏灯。
黑暗中,只留下彼此的呼吸声。
伊林知道自己累了,但她的精神似乎并不想停止——那些白日所见与老电影中如画一般的彩色光影相重叠,形成场景和故事。如果是在自己家中,李伊林会马上爬起来打开电脑,即兴写那么一段。但现在不行,她是为履行合约义务而来。在这个房间内,她首先需要保障的是,何屿的顺利入睡。
“……今天你都去了哪里?”男子温和的声音传来时,伊林正翻了个身,准备冥想一段时间。
“东山口老城区。现在变得好时髦。”她睁开眼睛,在黑暗中随意回答他。
“嗯。有几个小酒馆我去过。”看起来,躺在另一张床上的人并不着急入眠。他想与她闲聊。
“……你出去,不会被人认出来?”伊林被勾起了对明星生活的好奇。
“戴着鸭舌帽,订个包厢就不会。我常去的那家有个爵士房,我一般坐角落桌,灯光很暗,基本看不清脸。”
伊林想了想这样的生活。像一条观赏鱼,没有一刻喘息之地。
“……无法想象这种时刻被人注视的生活。”
她似乎听见男子轻笑的声音。
“所以你说,不想与我的名字有任何联系?”这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清晰,锐利。
“那只是……只是气话。你不要当真。”伊林有些尴尬。她往被子里缩了缩。
气氛再度沉入黑暗。而后男子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为什么生气?”
伊林一时无法回答。因为她对何屿漫长的认定与……憧憬?因为何屿以一种上位者的威压予以警告?因为她并不想承认自己被推远、被刺痛?还是仅仅因为,她厌恶自己被仅仅当成工具?每一个答案……都让她难以启齿。
在悬而未决的沉默中,何屿对她说了声,“……抱歉。”
伊林觉得奇怪。“为什么抱歉?”
“……我不该说那些话。”
他的歉意令人心软。伊林闭上眼睛,觉得被子是一个巢穴。
“跟你没关系。你是那么想的,就会那么说。是我自己接受不了。”她选择坦白,并做好被追问的准备。
“……你为什么离开明周刊?”
伊林有些讶异,不自觉睁开眼睛。这个问题脱离原有轨道,显得没有逻辑。她觉得奇怪,但也没想太多。或许何屿只是在漫无边际的用聊天自我催眠。
“纸媒环境变差,创始人被逼走,内斗严重,觉得心累。”
伊林隐于黑暗之中,回想起她的八年之前。
“离开后,也不想去其他纸媒,头部的明周刊都已经变成这样,其他的更好不到哪去。”
那是一段破灭的灰色时期。有很长一段时间,伊林不愿回想,更不想提及。但时间过去,在生疏异地对着一个陌生人提起,心情很平静。有些事……她想要倾诉。
“离开杂志,也可以继续写作。……你不写的原因是?”
这个问题,曾无数次浮现内心。她在黑暗中看向何屿的方向。
“刚开始时,是因为转行带来的压力,每天只忙着学习和理解新的行业规则,跟自己以往的思维和价值观较真、打架。后来呢,是觉得心累。工作上横向交叉太多,想做成一件事,需要的不仅是业务能力,还要会为人处事、忍耐斗争。静下来写点东西这件事,变得非常奢侈。”
“能够理解。”男子的回答简短,带有安慰。“身份转换更像换了世界。”
是的。或许作为经常转换身份的演员,他能马上理解。或许只是因为他善于观察,精于诱导。但这都无所谓。伊林只想说出更多。
“那时也年轻,多少有点文人傲气在身上。我为什么要为怎么卖掉更多东西冥思苦想?我本来是个写东西的,更擅长一针见血、唱唱反调。”
“……的确。”男子声音中带有些许笑意。“你们明周刊从来不讲好话。”
他的回应让她觉得亲切。他似乎是一个……好听众。也许,何屿曾经是她的读者。
“在明周刊上班的都是同类人,兴趣领域相近。写稿子总是一个人搞定所有,习惯了当独行侠。……去了品牌市场部,总是大横向协调所有部门工作,表面上一团和气,实际上没少为了资源勾心斗角。工作考核标准也不再是稿件质量、专题质量,变成一堆用钱拱来的数据。”
那是刚刚进入品牌市场部的前半年。伊林只身来到上海,天天失眠,没有朋友。但她必须学会忍耐。
“……有半年时间,我是在自厌中度过的。只能安慰自己,公司给的报酬不错。”
伊林的自嘲冷漠平静。她知道,这样的她让人失望。
“……然后呢?”何屿问她。短暂的空隙之后,男子接着问她:
“转到另外一个行业,你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
这句话,问得很奇怪。但李伊林却认为,她懂得。
“是在最初的浮躁散去之后,我发现了一些……”
伊林思考着,尝试表述得更准确。
“以前在媒体,更多是空有一支笔来好为人师、指点江山。现在在企业,抛下那些令人厌烦的部分,慢慢沉浸其中,就会发现制造实体商品的意义。”
“……与一人就能完成的阅读与写作不同,在实体产业的工序中,从设计研发,到最终生产,很多工序是要团队接着团队,一步步进行的。这过程复杂,艰难,充满变数,但一旦完成,就会有特别充实的满足感。”
经过了一些断续思考,伊林的声音走向柔和,笃定。
“……每一步创造,都需要朝着解决某一人群的需求更进一步。市场是要对更多人讲故事,让他们理解产品,对它产生憧憬,再让它成为生活里更好的一部分。”
“不同以往,这些工作,完成的是对一个又一个人有效立体的触达、帮助,它产生的是更切实的改变。”
伊林顿了顿,她向自己坦白。
“如果说在传媒行业我更多建造的是空中楼阁,来到品牌,我开始脚踏实地。”
说完之后,她自嘲笑了笑。
“抱歉,这些话听起来无聊又枯燥。”
“……这些经历和感受,难道不更值得写?”
男子的问题,让她的自嘲没有被继续的机会。伊林终于察觉到何屿的奇怪之处。他好像对她的停止写作,比她本人更执着。
“我会写日记,记录下一些心境的变化。但不会长篇大论,也不会把这些经历系统性编成故事。因为没有那个环境。”
“什么环境?”
“静下心来,一字一句建设故事的环境。”
开启话题的人陷入沉默。这场谈话,让伊林有种解脱感。这些话,这些年,她从未有合适的机会、合适的对象去谈起。何屿只是一个不想与她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却给她建造了一个安全空间,让她可以把内心深处的东西,毫无保留,悉数晾晒。
“……睡吧。”长久沉默过后,伊林翻了个身,想结束这场谈话。
“我会支持你继续写下去。”何屿的声音轻而温柔。“晚安。”他说。
伊林再度睁开眼睛。她的眼眶发热,心跳加剧。她花力气抑制所有感受。
夜的时间被拉长,渐渐的,另一个人的呼吸逐渐平稳。
伊林尽量不发出声响,侧身向他。尽管目及所处皆为黑暗,但她觉得,他的给予,像一个拥抱。
拨开纷乱的错觉与误认,李伊林确信一件事。
何屿是同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