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了几日后，白露的灵体总算稳定了下来。
那日窥见的地底之海恐怖幻象，如同一道烙印，依旧深刻地灼烧在他们的灵识深处。
只是后续几日连绵的温暖功德，如同清凉的膏药，暂时将其覆盖，压制住了那份足以侵蚀心智的寒意。
这晚，他们接到了一个来自大学城的请求。
降临的，是一位学者气息浓郁的鬼魂。
他的魂体像一本被翻阅了无数次的旧书，边角都已卷起，充满了知识沉淀下来的厚重感。
他生前是历史系的教授，毕生心血都倾注在了一部关于本地古代民俗与山川精怪传说的考据著作上。
他的执念，竟然不是那部未完的书稿，而是书稿里的一个注释。
“我那部《东山精怪考》的手稿，有几个注释出问题了。”教授的意识充满了学究式的、偏执的焦虑，“我记得，关于‘山鬼夜啼’的源流，除了《晚风山异闻录》里的记载，还有一条更早的、出自前朝一本地方县志的旁证。可我死活，就是想不起来那本县志的名字了！这口气上不来，我……我走不了啊！”
这是一个单纯、可爱，又充满了学者式尊严的愿望。
绯烟当即应允，并主动邀上了白露。
深夜的大学图书馆，在绯烟的灵视之下，不再是白日里人来人往的殿堂，而更像是一片沉睡着亿万个文字之灵的广袤墓园。
每一册书籍，都是一座小小的坟茔，静静地守护着一段逝去的思想与时光。
绯烟、虎焱和小翠轻松地潜了进去，白露则以灵体形态，悄然跟随着。
他们找到了教授的研究室——那与其说是一间屋子，不如说是一个被书籍和手稿彻底淹没的纸质洞穴。
无数的卡片、便签、批注，如同藤蔓般，缠绕在书山之上，构成了一个外人无法理解的、混乱而又精密的思维迷宫。
“天呐……”小翠看着这片狼藉，吐了吐舌头，“这哪里是找几个注释，这简直是考古现场。”
本来打算用蛮力来搞定这个愿望的虎焱也无奈地摇摇头，表示老虎咬刺猬，无处下口。
绯烟也感到有些头大。
就在这时，白露的虚影，却如同鱼儿回到了水中。
她没有去翻阅那些实体书籍，而是闭上了眼，她那纯净的灵识，如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融入了这片由无数文字与心念交织而成的浩瀚识海之中。
在她眼中，每一份手稿，每一张卡片，都散发着或强或弱的、属于作者心血的“灵光”。
她能“听”到那些文字在低语，能“看”到教授在书写它们时，或欣喜、或苦恼的情绪烙印。
“……不对，他的结构走偏了。”白露的虚影在书架间穿梭，她的声音直接在绯烟脑中响起，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棋逢对手般的欣赏，“他太执着于《晚风山异闻录》的主线，却忽略了这些地方县志里，隐藏的另一条关于‘祭祀演变’的暗线。”
“把他桌上那本红皮的笔记拿来，里面有他关于山鬼，也就是‘乡傩’的推论。”
“左手边第三摞手稿，拿最底下那份，那才是关于‘夜啼’的初稿，他的灵感源头在那里。”
在白露的指挥下，原本毫无头绪的整理工作，瞬间变得条理清晰。
她仿佛不是在看稿，而是在与那位逝去的教授，进行着一场跨越生死的学术对谈。
绯烟他们仨彻底被她这种近乎通灵的阅读方式所折服，按照她的指示，将那些散乱的文稿一一归位，很快便在那份初稿的角落里，找到了那个被圈起来的、模糊的县志名字。
在这种奇异的默契合作之中，绯烟会时不时地抬起头，看向那个在书堆中浮沉的白色身影。
月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来，将她的魂体映照得愈发不真实。
此刻，她正悬浮在一卷摊开的古籍前，虚幻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泛黄的字迹，她那清冷的面容上，竟流露出一种近乎痴迷的、温柔而又专注的神情。
在那一刻，绯烟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一根无形的、带着古墨香气的羽毛，轻轻地、却又精准无比地，撩拨了一下。
那一下，很轻，却足以让他整个魂魄，都为之酥麻。
他忽然觉得，她对待这些古老文字的样子，像极了当初的自己，躺在槐树上，痴痴地凝望着那片遥远的人间灯火。
他们，原来是同一种“傻瓜”。
当最后一个注释被整理完毕，天边已现晨光。
教授的鬼魂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研究室里，他激动地看着那份被补全的注释，对着白露和绯烟，深深地鞠躬，随后心满意足地消散而去。
绯烟看着身旁这个为了一个陌生灵魂的执念，而忙碌了一整夜的“鬼”，轻声说道：“谢谢你。”
白露缓缓回过头，她那张向来如古井般沉静的脸上、那双清冷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月光化开。
一抹极淡的笑意，如同凝结在花瓣尖端的第一滴晨露，悄然晕开，转瞬即逝，却足以让整个昏暗的书房，都为之明亮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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