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一号基地的时候,有个看上去略有些面熟的人正等着我,说凌云让他带我去某个地方。
我在路上问出来,原来是要带我去修手机。
探险队曾为这个目的,特意从废墟中起出了一批物资。可惜随着探险队的全军覆没,那些存在个人储物空间里的电机大概也灰飞烟灭了。
照带路者的说法,一号基地里似乎之前也有人捣鼓过这类事情,可能已经具备了修好手机的条件。
我跟着他一路走,一路打量着环境。
一号基地里的人在照明上是很慷慨的。与其他基地的黑暗隐蔽不同,他们有更为强大的巢母照看着,又自恃能力过人,恨不得将整座基地装饰成不夜城。
所以这边的街道很有看头。人们有余力打点房屋,甚至摆摊设铺。
我们离开了最繁荣的街道,像是从主血管走入分血管再走入毛细血管,道路越来越偏僻深入,我对沿路见闻也越来越感兴趣。
最后,带路者停在了一座有些像是垃圾回收站的房屋旁边。
这屋边码着瓶瓶罐罐,纸箱胶皮,铁丝线卷,分门别类、整整齐齐,让人看得心旷神怡。
唯一独特处是门口摆着个生锈的铁架子,搁满了陶瓷花盆,装着各色泥土或黑水,寸草不生。
总之,这里的整体环境让我一看就觉得亲切,下意识想要问一句,老板,你们这家收纸皮是几毛几一斤。
这时,凌云从街道另一边走来,让我喜悦的心情顿时一淡。
带路者已经从我身边走开,急着去迎凌云。
凌云身后也跟着各式各样的人,看似是路过的闲人,实则都是各派系的眼线。这群人拥挤得让街道都显得窄了,只能尴尬地靠近彼此,装模作样。
这几天下来,我已经对这样的场景熟悉到厌倦了。
带路者迎来凌云,又去敲垃圾回收站的门。
不一会,走出来个人,十三四岁的样子,高高瘦瘦,胳膊细长,看到这样大的阵仗,也只是抬了抬眼皮,以青少年特有的那种张扬摆谱的语调问,“什么事呀?”
我有些讶异。
虽说知道有这样的可能,但我还是第一次在地底看到这样年纪的孩子。毕竟,正如那些人所说,年纪小的人很难存活下来。
不过,这里是包容万象的一号基地,无奇不有。
带路者絮絮叨叨说了来意,主要是向这年轻人强调事情的重要性,示意他对凌云尊敬些。
那青少年听完,一伸手,“拿来看看。”
我走过去,从贴身的包里将藏了许久的手机递过去。说实话,我对这玩意也没报什么希望了。
就算能修好,在这末世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将其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完了递回我,说,“等着。”
他回屋去,不一会,拎了台怪模怪样的机器出来。
我猜那是移动电源。果然,他拿电线边接边说,“看看,不一定管用。”
电路接通后,过了漫长的几十秒,漆黑的屏幕上迟钝地亮起了黯淡的充电符号。
青少年下意识擦了擦屏幕上不存在的灰尘。
我原以为自己不在意的,可眼神像被磁铁吸引在那方屏幕上,期待着恢复与屏幕中那个世界的连接。
又等了好几分钟。
我的心灰了好几次,中途还去观察过别人的反应。
凌云的耐心是深不见底的。外人的面目则有趣得多,好奇、无聊与焦躁轮番滚动,总归是事不关己。
手机的屏幕终于完全亮起来了。黑漆保鲜膜的封存能力竟然这么强,能带着生物和电子产品穿过这样的漫漫长夜。
我直勾勾地盯着每一个细节,不忍错开眼睛。
漫长的开机启动画面后,青少年摆弄了几下,转过手机,将锁屏密码的界面递给我,“密码?”
我立即接过来,手指急切地在屏幕上滑动,几乎不用刻意回想,解锁密码的本能竟然都还在肌肉记忆里。
短暂的卡顿后,我终于看到了熟悉的手机界面。
我有些不知所措,正思考着还有哪个APP在这个末日中是有用的,一个待接来电的页面的突然跳到了最前。
与之同时响起的,是仿佛要刺穿现实的急促铃声。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我毛骨悚然,有一瞬间差点摔了手机,几乎要以为整个末日都是我在地下室里做的一场梦。
——只有来电铃声锲而不舍地想要叫醒我。
我慌乱地想,面试要迟到了。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正是我备注过的“HR王小姐”。
我下意识按住了接听键。
在这本不该有信号的地方,来电竟然接通了,计时器一秒一秒地跳动着。
可电话那头没有传来HR的问好或催促或求助,悄无声响,像是连通了一片死寂。
我的手机被夺走了。
我又重新置身于末日世界。
那个青少年掐断了来电,急急忙忙地说道,“吓死人了,怎么闹铃偏偏设在这个时候?”
“可是……!?”我立刻想要同他争辩,那明明就是来电而非闹铃。
那个青少年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我,我这才留意到周围人群从惊悚到放松的氛围,也留意到他语调里隐藏着的颤抖。
他不是弄错了,而是有意瞒住某些事情。可我并不想就此罢休,我才不管他有多生气,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腕,只执着于我在意的事情,“你说清楚,究竟……”
我的声音被迫中断。
是凌云。他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伸臂将我按入他怀里,不容反抗地截断了我的行动。
我愣了愣,直觉感到危险,运转全部心神去分析刚刚被我忽略掉的凌云的情绪。
那繁杂的遮盖物下,能被我感知到的微小情绪是紧张和不快。
为什么?没时间去疑惑,我得立即处理眼下的状况。
煤气罐是这样的,平时静悄悄的不惹人注意,一有异样就得全神贯注去处理。
我没有挣扎,任他的手臂像铁箍一样将我固定在他的胸口。凌云能轻易使出更加强大的力量,所以,顺从肯定比反抗更管用。
我要先确保那份力量不被激发,再慢慢转圜。
我深呼吸一口,松开了被我抓住的青少年,不去管对方立即逃开的行为,缓缓地侧过身仰头去看凌云。
这个侧身是有诀窍的,要将靠近他的那侧更贴近地抵住他胸膛,让他知道我没有逃走的意图,再借力转动远离他的另一侧,转过身来。
我望进他的眼里——凌云也正看着我。那幽深的瞳孔令我心悸。但是,很好。他的注意力在我身上。这总比问题出在别处,更容易解决。
我强迫自己正视着他,给足了尊重的反馈,等到心跳平和下来,才放缓声音问他,“怎么了?”
他眼也不眨地说,“回去。”
他的话语在这个基地里就是命令。但我大概知道他对新增细节和补充疑问有一定的容忍余地。
“手机不管了?”我始终看着他的眼,像是盯着一条蛇,不敢错过它吐信的瞬间,我试探着问,让话题集中在他的意愿周围,“你不是想看手机的功能吗?”
他说,“修好它。”
有了这个谕令,我才敢挪动酸痛的脖子,重新看向我的手机。中途小心地不让注意力外泄到任何其他事物上。
我转动视线,找到了那个手机,头也不抬地问,“修好了吗?”又看见那屏幕已经被切回了主界面,“我可以带走吗?”
青少年的声音从手机上方传来,“……搁这么久,电池肯定废了,一断电就会关机。”
没错,我看到屏幕上方的电量显示是一线红丝。
我听见他说,“这电源我还有用,不能卖给你们。你们要找什么资料,就在这里看?”
凌云的手臂仍横在我身前,没有半点松动,不像是对资料有好奇的模样。我也没法去接那个手机。
先前那个带路者,明明白白地听到了凌云的两个命令,知情识意地主动上前,去协调解决“回去”和“修手机”两者间的矛盾——我算是体会到了做领导的好处。
“不是价格的问题……”那青少年犹豫一下,语气很快就重新变得干脆果断,“那电源是我自己组的,不维护很快就会坏,你们带回去也没用。”
这很可能是托辞。
但青少年垄断了技术,有最终解释权,又飞快补充道,“再要搞第二台可就难了。”
他将那台电源放到地上,抱起了胳膊。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猜得到是什么模样。
几乎就在这时,我看见手机黑屏了。
电源应声而坏。没人知道这是不是他故意弄坏的。但除了他也没人会修。
事实上,我们可以走。基地里可能有其他维修员,别的电源。
再不济,基地里会来新人,下一支探险队也会竭尽全力服务凌云的需求。
在场最急的人大概就是带路者了,因为等到下次,这功劳就不是他的了。
凌云身边的那些眼线可都盯着现场呢。
任谁记得这件事,在队员选拔、能力兑换的关键场合里说一句,可能都会影响凌云对派系势力的采用选择。
问题没能解决。追责青少年是无用的,将二选一的决断抛回去请示领导是可行却愚蠢的。
他小心翼翼地献上方案,“您们先回去,我再和他谈谈?
“我学习学习,了解下技术痛点在哪里,协调点物资来,把这事给解决好了,再请您过来?”
保留任务,拖延时间,甚至还顺便申请了一笔物资,大概率要走公账。
这时候凌云做领导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可以。”
带路者忙不迭地去将青少年手中的手机拿回来,递给凌云,见他没接,又讨好地递给我,丝毫不劳凌云挪动尊驾半步。
我能感知到,凌云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但他没有放开我。
他照原样挟着我往回走。这姿势也未免太古怪了。他没有人类那种要换成公主抱或是背负姿势的习惯。
我想那是因为他的力量足够支撑我的悬挂。
这么想来,人类觉得姿势古怪不是他的问题,是人类的问题。
有能力的时候,人类也是会将兔子或是猫狗像这样搂在胸前走来走去的。
可在离开了探险队中那种确实需要帮助的困境后,我不想忍受这样的屈辱。哪怕凌云身边那些随从,都训练有素地避开了眼神,不去关注他任何有异于常人的行为。
“可以放我下来吗?”我试探着提醒他,又许诺道,“我会跟着你走的。”
凌云这才将我放落在身侧。
我跟着他走了一步,刚松口气,就又被他挽住了胳膊。我只能紧靠着他的身体走路,心想,这回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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