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像一块逐渐浸透血污的抹布,一点点擦拭着天光市第五中学的天空。最后一声下课铃早已响过,喧嚣如同退潮般迅速撤离,偌大的校园沉入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只有西边天际那抹过分绚烂的、仿佛濒死挣扎的橘红色,还在固执地燃烧,透过旧行政楼三楼仓库积满灰尘的窗户,在沈清弦脚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沈清弦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将最后一摞过期教学参考资料塞进标着"待处理"的纸箱。作为高三(七)班新上任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接手前任留下的烂摊子是他近期的主要工作之一,其中就包括整理这间堆满了不知名旧物的仓库。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受潮后的霉味和灰尘特有的呛人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陈腐的味道。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角落里一个与众不同的金属箱子。那是一个老式的证物箱,边缘已经能看到暗红色的斑驳锈迹,在一众纸箱木柜中显得格格不入。箱体上没有标签,只有一串模糊难辨的钢印数字,像是被时光刻意抹去了存在的证据。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促使他走了过去。
箱盖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沈清弦伸手,指尖触碰到冰冷而粗糙的铁锈。他微微用力,想要将其打开,看看里面究竟装着什么被遗忘的过往。
"咔......"
一声细微的脆响,并非箱盖开启的声音,而是来自他的手指。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沈清弦下意识缩回手,只见食指指尖被箱盖边缘一处翘起的、锋利如刀片的铁锈划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殷红的血珠迅速沁出,凝聚,然后不堪重负地滴落。
事情发生得极快,几乎就在眨眼之间。那滴血,不偏不倚,正正滴落在箱内一件物品上——那是一个摊开着的、皮质已经老化发硬的老旧警官证。暗红色的血液落在警官证的照片位置,迅速晕染开,将那上面模糊的人像洇湿了一小块,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褐色。
沈清弦心头莫名一悸,像是被什么东西无声地撞了一下。他连忙掏出纸巾按住伤口,暗骂自己不小心。再看那警官证,血渍已然渗透,与皮质本身的颜色混在一起,难以分辨。他皱了皱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悄然爬上脊背。他没有再去动那个证物箱,只是将它推到更深的角落,然后用其他杂物稍稍掩盖,仿佛这样就能将刚才那瞬间的不安一同埋葬。
收拾停当,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仓库里没有开灯,阴影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层层包裹。沈清弦快步离开,锁上门,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响亮,也格外孤独。
回到位于学校附近的老旧教师公寓,那种挥之不去的异样感依旧如影随形。公寓是他租住的,一室一厅,陈设简单,带着长期独居者特有的冷清。他草草解决了晚饭,便坐在书桌前,准备明天的备课稿。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与仓库里那个被遗忘的角落仿佛是两个世界。
然而,宁静很快被打破。
起初,他以为是窗没关好。一阵没由来的穿堂风掠过,吹得书页哗哗作响,几张散放的稿纸打着旋儿飘落到地上。沈清弦起身去关窗,确认窗户都锁得严严实实。可当他回到书桌前,那股凉意并未消散,反而更浓重了些,像无形的薄纱,贴着他的皮肤缓缓滑动。
他俯身去捡拾掉落的稿纸。就在他手指触碰到纸张的瞬间,动作僵住了。
那散落在地的稿纸上的字,被一种难以理解的力量排列组合,形成了一个清晰的、触目惊心的字——
"帮"。
墨迹未干似的,带着一种黏稠的质感。不,那不是墨迹......沈清弦凑近了些,鼻尖闻到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是血?他猛地抬起自己的手指,伤口早已凝固,只有一道细细的红痕。
不是他的血。
那这个字......
冷汗,瞬间从他额角渗出,沿着鬓角滑落。他猛地抬头,环顾四周。客厅的灯光稳定地亮着,家具投下安静的影子,一切如常。可他就是感觉到,这个空间里,多了点什么。或者说,少了点什么本该有的"空"。
一种被注视的感觉,从房间的某个角落,冰冷地、执拗地黏在他的背上。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除了自己有些狂乱的心跳,似乎还有另一种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压抑到极致的啜泣?那声音飘忽不定,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又仿佛近在耳畔。
沈清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无神论者,理智告诉他这可能是过度疲劳产生的幻觉,或者是风声、管道声音的误听。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客厅中央,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谁?谁在那里?"
无人回应。
只有那股阴冷的风,再次无声地拂过他的后颈,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他猛地转身,身后空无一物。然而,书桌上那几张刚刚被他捡起、重新整理好的备课稿,再次被风吹动,最上面一页的边缘,赫然又出现了那个扭曲的、由钢笔字迹的油墨莫名晕染形成的——
"帮"。
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急促。
沈清弦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他不是在做梦,也不是幻觉。这个房间里,确实存在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东西!那个从仓库带回来的证物箱,那滴落在老旧警官证上的血......像是一把无意中拧动的钥匙,打开了一扇不该被触碰的门。
他快步走到门口,检查门锁,完好无损。又冲到窗前,再次确认窗户紧闭。整个公寓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而那无形的"存在",就与他共同囚禁于此。
他退回书房,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擂动。目光警惕地扫过每一个阴影角落,手中的备课稿被他无意识地攥紧,纸张边缘起了褶皱。
那个血色的、无声的"帮"字,如同一个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的视网膜,也刻进了这个令人窒息的黄昏尽头。
它,或者他/她,到底想要什么?
漫长的夜,才刚刚开始。而沈清弦知道,某种平衡已经被打破,他习以为常的世界,从这一刻起,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缝隙的那头,是冰冷的、未知的黑暗,正向他透出无声的召唤。
......
夜深了。
沈清弦最终还是强迫自己躺到了床上,但睡意全无。眼睛在黑暗中睁着,耳朵捕捉着房间里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空调的运转声,冰箱的间歇性启动声,甚至楼下偶尔传来的车辆驶过的声音,此刻都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令人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精神极度疲惫,意识即将模糊的边缘,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突兀地插了进来。
冷。
不是普通的低温,而是一种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阴冷。仿佛瞬间坠入了冰窖,连思维都要被冻僵。
他猛地睁开眼。
卧室门口,那片原本空无一物的黑暗中,似乎......多了一团更深的阴影。
那阴影没有具体的形状,模糊不清,像是一团凝聚不散的浓墨,又像是光线在那里被彻底吞噬。它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但沈清弦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冷的"注视"感,正来源于此。
他浑身僵硬,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想喊,喉咙却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团阴影,感受着那几乎要将血液都凝固的寒意。
然后,那阴影似乎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像投入石子的水面,荡开一圈涟漪。紧接着,一个极其微弱、仿佛来自极其遥远地方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或者说,那根本不是一个成型的"声音",更像是一段破碎的、充满痛苦和迷茫的意念碎片:
"......案......查......"
音节模糊不清,带着强烈的杂音,如同信号不良的收音机。但其中蕴含的那种焦灼、不甘,以及某种未竟的执念,却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沈清弦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腔。他死死地盯着那团阴影,试图从中分辨出更多信息。
但那波动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阴影再次恢复了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产生的错觉。寒意开始缓慢地消退,如同潮水退去。门口那片区域的黑暗,也渐渐恢复了正常。
几分钟后,卧室里只剩下沈清弦粗重的喘息声,以及被冷汗彻底浸湿的睡衣紧贴在皮肤上的黏腻触感。
他颤抖着伸出手,按亮了床头灯。
温暖的黄色光线驱散了黑暗,房间里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他知道,不一样了。
一切都不同了。
那个来自仓库证物箱的"东西",已经跟着他回来了。它不仅留下了血字的讯息,更向他展示了其无形的存在。
"帮"......
"查案"......
这两个破碎的线索,像两颗冰冷的钉子,钉入了他的现实。
沈清弦坐起身,靠在床头,再无睡意。窗外的天空,已经透出了一丝黎明前的灰白。他看着那微弱的天光,第一次感到,光明来临之前,竟是如此的寒冷和漫长。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胸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那阵刺骨的寒意。
多年前那个雨夜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再次闪回——急救室门口刺眼的白光,医生疲惫而遗憾的摇头,母亲瞬间崩塌的哭声,以及父亲那张在车祸后再也无法辨认的、被白布覆盖的脸......那种被突如其来的死亡夺走至亲的无力与绝望,如同旧伤疤被狠狠撕开,带着鲜活的痛楚。
他一直以为,死亡就是一扇紧闭的门,门内门外,永不相通。可此刻,这扇门被强行撬开了一道缝隙,一个来自"门外"的存在,正向他发出模糊的求救。
如果......如果当年,也有人能为父亲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传递一个讯息......
这个荒谬的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按下。对未知的恐惧依旧强烈,但另一种更深沉、更私人的情绪——一种源于自身创伤的、对"未解之谜"和"未竟之事"的执拗,开始悄然滋生。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如同毒蛇般从心底深处冒了出来,缠绕住他的全部思绪:
明天,踏出这个房门之后,等待他的,还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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