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已拿起一把铜制持针钳,对着光看了看钳齿的咬合度。
“去烧一锅沸水,”她吩咐,“把这些器械煮上半个时辰。以后所有器械,使用前后都必须彻底消毒。”
“是。”
半夏小跑着去了。
林微雨独自站在医室中央,环顾四周。药柜、器械台、诊疗榻、洗手盆……雏形已备。
这是她的战场。
以医术为刀,在这吃人的宫闱里,劈出一条生路。
窗外忽然传来喧哗。
“林大夫!林大夫救命——!”
一个太监连滚爬进院中,额上全是血:“浣衣局、浣衣局有宫女突发急症,肚子胀得像鼓,疼得满地打滚!刘院正说、说是邪祟入体,不肯去瞧!”
林微雨神色一凛。
她抓起藤箱,快步向外走去。
“带路。”
***
浣衣局在后宫西北角,低矮潮湿的排房里,此刻围满了人。见林微雨来,宫人们自动让开一条道。
榻上躺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宫女,面色惨白,腹部高高隆起,触之硬如木板。她已疼得神志模糊,嘴里无意识地呻吟着。
林微雨俯身,叩诊,听诊,触诊。
“何时发病?今日吃了什么?”
“早、早上还好好的,”一个年长宫女哭着说,“就午时吃了半碗冷粥,一个时辰前开始疼……”
“之前可有腹痛史?”
“有、有过几次,但没这么厉害……”
林微雨心中已有了判断。
急性肠梗阻。
大概率是蛔虫性梗阻——这个时代卫生条件差,宫内也常见。若不及解除,很快就会发展为肠坏死、穿孔,必死无疑。
“准备麻沸散,热水,干净布巾。”她快速吩咐,“再取一盏油灯。”
“娘娘,您这是要……”跟来的半夏声音发颤。
“开腹。”林微雨已打开藤箱,取出新制的器械,“梗阻的位置需要直接解除。”
“可、可这里是浣衣局,污秽之地,怎能——”
“人命关天,何处不能救人?”
林微雨的声音不高,却让周遭嘈杂瞬间安静。
她已净手,戴上布制手套。麻沸散被灌入小宫女口中,油灯的火苗舔舐着铜制手术刀的刀锋。
所有宫人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刀尖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
“住手!”
一声厉喝从门口传来。
刘岐带着两名太医,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
“林氏!你竟敢在宫中施行此等邪术!此女分明是邪祟附体,当请法师驱邪,岂能妄动刀兵?!”
林微雨的手停在半空。
她缓缓回头,看向刘岐。
晨光从她身后照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冷白的轮廓。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底发寒:
“刘院正,你说这是邪祟。”
“那我问你,邪祟入体,脉象当如何?”
刘岐一怔:“当、当沉紧涩滞——”
“此女脉象弦紧而数,是实证痛证之象。”林微雨打断他,“邪祟入体,腹诊当如何?”
“当有瘕聚,按之移动——”
“此女腹部板硬,叩诊鼓音,听诊肠鸣亢进,是典型肠腑不通。”她一字一句,步步紧逼,“刘院正,你凭哪本医典、哪条经文,断定这是邪祟,而不是实实在在的、可以用刀药解除的‘肠结症’?”
刘岐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
周遭宫人的目光,从畏惧渐渐变成了疑惑。
林微雨不再看他。
她转身,刀尖落下。
切开,分离,暴露胀满的肠管——果然,一团纠缠的蛔虫堵塞了肠腔。她小心地将虫体取出,冲洗肠管,缝合。
全程不过一刻钟。
当最后一针打结,那小宫女的腹部已恢复平坦,呼吸也逐渐平稳。
满室死寂。
只有油灯燃烧的哔剥声。
林微雨洗净手,看向呆立当场的刘岐:
“刘院正,医术可以不高明,但不能没有良心。”
“你怕担责任,可以不来。但你不能,用‘邪祟’二字,断送一条活生生的命。”
她说完,提起藤箱,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她忽然顿住,没有回头:
“对了,那些取出的虫体,劳烦院正带回去好好研究。”
“毕竟,太医院也该认识一下,这所谓的‘邪祟’,究竟长什么样。”
秋风穿堂而过,吹起她素色的衣角。
刘岐站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终化作惨青。
而院外围观的宫人,默默让开了一条更宽的路。
他们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
***
暮色四合时,林微雨回到西偏殿。
半夏打来热水,她慢慢洗净手上残留的血迹。铜盆里的水泛着淡红,一圈圈漾开。
“娘娘,”半夏小声说,“今日之事,怕是要传遍后宫了……”
“传就传吧。”林微雨擦干手,“医术不是用来藏的。”
她走到窗边,看向主殿方向。
紫宸殿的灯火已亮起,在渐浓的夜色中,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她知道,今日的一切,很快就会传到萧衍耳中。
他会怎么想?
是忌惮,是猜疑,还是……
“娘娘,”沈沧的声音忽然在院中响起,“陛下传您。”
林微雨转身。
该来的,总会来。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拎起藤箱——那里永远备着急救之物。
“走吧。”
***
紫宸殿内,只点了一盏灯。
萧衍半靠在榻上,手里拿着那卷《术后调养章程》,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
烛光在他脸上跳跃,明明灭灭。
“浣衣局的事,朕听说了。”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林微雨俯身:“臣妾擅自行事,请陛下责罚。”
“朕没说要罚你。”萧衍放下书卷,“朕只是好奇,你哪来的胆子,当着太医院院正的面,说他‘没有良心’?”
“臣妾说的是实话。”
“实话。”萧衍重复这两个字,忽然笑了,“林微雨,你知道在这宫里,说实话的人,通常活不长吗?”
“知道。”林微雨抬眼,“但臣妾更知道,若为了活命而见死不救,那活着,也不过是行尸走肉。”
四目相对。
烛火噼啪一声。
良久,萧衍缓缓开口:“今日你救的那个宫女,朕已下令,调来西偏殿伺候。”
林微雨一怔。
“她叫青禾,十二岁入宫,无亲无故。”萧衍的声音很淡,“从今往后,她的命是你的。你救了她,她就该为你所用。”
这不是奖赏。
是提醒。
提醒她,在这宫里,每救一个人,就多一分牵扯,多一个软肋。
林微雨垂下眼:“谢陛下。”
“不必谢。”萧衍重新拿起书卷,“朕只是不想你四处乱跑。有个帮手,你也方便些。”
他说得轻描淡写,林微雨却听懂了潜台词:她可以救人,但必须在可控范围内。
“还有,”萧衍忽然问,“你今日用的器械,是匠作监新打的?”
“是。”
“给朕看看。”
林微雨打开藤箱,取出那把铜制手术刀,双手奉上。
萧衍接过,指尖拂过冰冷的刀锋。刀身在烛光下,映出他深不见底的眸子。
“很锋利的刀。”他说。
“是。”
“能救人,”萧衍抬起眼,目光如刃,“也能杀人。”
殿内一片死寂。
林微雨迎着他的目光,缓缓道:
“在医者手里,它只救人。”
“是吗?”萧衍将刀递还给她,“朕希望,永远如此。”
她接过刀,触到他指尖的温度——冰凉。
“臣妾告退。”她躬身。
走到殿门时,身后忽然传来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钻进她耳中:
“林微雨。”
她停步,回身。
萧衍依旧靠在榻上,烛光将他半边脸埋入阴影。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像在审视一件陌生的兵器。
“四年前那支箭,”他缓缓说,“射中朕心口上方三寸的箭。”
林微雨的心跳,漏了一拍。
“太医院当年用了最好的金疮药,但伤口始终反复溃脓,直至半年后才愈合。”萧衍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从那以后,朕就有了这心疾。”
他顿了顿。
“你今日切开朕的胸膛时,可曾看见那箭疤下的旧伤?”
林微雨的手,在袖中微微收紧。
她看见了。
不止看见,她还注意到——那箭疤的愈合形态,有些异常。不像是单纯的治疗不当,更像……
“看见了吧。”萧衍替她回答了,“那你就该明白,为什么朕的心包腔里,会有积血。”
他的唇角,扯出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因为当年那支箭上,抹了东西。”
“一种会慢慢侵蚀心脉,让人在数年之后,无声无息死去的——”
“毒。”
烛火猛地一跳。
林微雨站在光影交界处,背脊一点点绷直。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萧衍会如此干脆地将性命交到她手里。
因为他早已身处剧毒之中。
而整个太医院,无人察觉。
或者说,有人察觉了,却无人敢说。
“现在,”萧衍看着她,眼底那片幽暗终于掀开一角,露出底下冰冷的、汹涌的暗流,
“林大夫。”
“你除了要治朕的心疾,”
“还得帮朕——”
“把这陈年的毒,挖出来。”
窗外,秋风骤起,吹得殿檐下的宫灯疯狂摇晃。
光影乱舞中,林微雨看见萧衍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属于猎食者的寒光。
她缓缓躬身,声音在风里,清晰而平静:
“臣妾,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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