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12024年，一个标准循环日。
林枫的意识，如同深海的鱼群回归熟悉的洋流，从浩瀚无边的“灵源网络”中缓缓收束，回归位于“蓬莱-7”同步轨道城邦的物理躯壳。感官的锚点依次固定：先是生命维持系统循环产生的、带着一丝清冽臭氧味的空气涌入鼻腔，随后是贴合脊柱的悬浮座椅传来的微弱震动，最后是眼帘外透过高强度复合窗棂渗入的、永恒不变的深邃星光。
他睁开眼，面前巨大的弧形工作台上，数据流如同星河瀑布般无声倾泻，又在他目光聚焦的瞬间，凝聚成数个逻辑明晰的信息窗口。他是“文化遗产贡献评估委员会”的一名三级评估师，职责是为那些无法用简单经济效益衡量的创造性成果，核定其应得的“贡献度”——那个决定每一位公民在享有基础百年生命之后，能否继续存续的、冰冷而公平的数字。
刚刚结束的评审对象是一位全息诗人，其作品试图用动态编码模拟宇宙大爆炸后前三分钟的量子涨落，宏大，却也因此失之于抽象晦涩。系统根据实时采集的“人民共识数据”——包括情感共鸣强度、思维启迪广度、文化认同深度等七十二个维度——给出了建议：8.5年贡献度。林枫瞥了一眼诗人为了此次创作预支的生命贷款记录，刚好是8.5年。他熟练地移动视线，在虚拟确认区留下了自己的生物印记。系统是公平的，他对此深信不疑，如同深信脚下这座城市赖以悬浮的引力场一般理所当然。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准备结束今天的工作。视线滑向待审列表的最后一个条目——
项目编号：A-779 项目名称：《冥王星史诗》 创作者：陈星
指尖在虚拟界面轻点，办公室的照明自动调暗，四周的墙壁连同穹顶瞬间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垠的黑暗与繁星。他仿佛瞬间置身于柯伊伯带的边缘，巨大的心形冰原——“冥王星之心”——在黑暗中静谧地旋转，散发着幽蓝色的微光。
“加载感官标记层。”林枫轻声命令。
刹那间，原本光滑的冰原之上，浮现出无数难以想象的细节。那不是图案，也不是文字，而是无数细微到近乎分子级别的刻痕，它们交织、盘旋、起伏，构成了一种极其复杂、仿佛自然生长出的拓扑结构，覆盖了目力所及的整片冰原。数据提示，这些刻痕的总体长度，超过了一万公里。
项目说明显示，艺术家陈星，几乎用尽了他基础百年生命中绝大部分的“非休眠时间”，依靠最基本的工程机械辅助，以近乎苦修的方式，在这颗遥远的矮行星上，一笔一笔地雕刻了九十多年。
林枫沉默地看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中弥漫。是震撼？还是……一种面对巨大而无用之功的悲哀？
他调用权限，视野中开始叠加流动的数据——那是“人民共识数据”的实时可视化呈现。当艺术作品在法定展示期内，于“灵源网络”中传播时，亿万公民观看时最细微的情感波动、思维火花、乃至潜意识层面的认同感，都会被量化采集，汇成这条决定命运的数据之河。
此刻，代表《冥王星史诗》的数据流，纤细而黯淡。情感共鸣强度：极低（受众基数过小，理解门槛过高）。思维启迪广度：低（未能引发有效讨论与思维延伸）。文化认同深度：中低（仅在古典符号学与宇宙美学的小圈子内引发有限探讨）。
最终，一个冰冷的数字在视野中央凝聚： 【系统建议贡献度：15.3 地球年】
林枫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对于一个倾尽一生的艺术家而言，这区区十五年，无异于宣判了他百年之后艺术生命的终结。他甚至能想象到，陈星会用这十五年来做什么——大概率是继续透支，去完成他下一个、同样无人能懂的“史诗”，直至贡献度归零，意识消散。
是数据出错了吗？还是…… 林枫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些鬼斧神工、蕴含着某种奇异律动的刻痕。一种强烈的直觉，源于他审核过上千个项目所积累的、无法被量化的经验，在低声告诉他：这里面藏着某种东西，某种超越了当前大众认知维度、甚至连系统算法都无法捕捉的东西。
他的手指悬在了“启动深度复审程序”的虚拟按键上。这意味着他将以自己的职业信誉为担保，启动为期三十日的特殊流程，并需要提交详尽的报告，去挑战系统基于“人民共识”得出的“公正”裁决。压力不言而喻。
就在这时，他个人终端的专属提示音轻柔地响起，打破了他的犹豫。是父亲林定远。
一条简单的文字信息，如同他父亲一贯的风格： “小枫，最精密的刻度，往往衡量不了灵魂的重量。晚安。”
林枫怔住了。父亲是贡献度系统安全架构的奠基人之一，一生都在维护这套系统的绝对纯洁与精确。他从未听父亲说过任何一句可能质疑系统“公正性”的话。这句突如其来的、充满哲学意味的提醒，是什么意思？是巧合，还是……
一种莫名的不安，混合着对那冰原刻痕的好奇，以及内心深处对“公正”另一面的探寻冲动，最终压倒了循规蹈矩的惯性。
他不再犹豫，指尖用力按下。
【深度复审程序，已启动。时限：30标准日。】
窗外，星港依旧井然有序，无数舰船沿着无形的轨道滑行，如同精密钟表内的齿轮。但林枫觉得，他刚刚或许亲手拨动了某个微小却关键的齿轮，它所引发的连锁反应，或许将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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