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钗边语 4

如果柳染堤给惊刃留了一把刀,这把刀此刻应该插在惊狐脖子上。

很可惜,她把惊刃扒得干干净净,任何一点锋利的东西都没给她留下。

惊刃看着惊狐笑了足足半柱香,凉凉吐出四个字:“笑够了没?”

“没呢,”惊狐笑嘻嘻道,“我一定要请人把此事编成三卷话本,每晚临睡温习一遍。”

惊刃面无表情:“随你。”

惊狐笑得嗓子发沙,咳了两声,抿了口茶,这才压下嗓音:“说正事,那人藏得可真深。”

她指自然是柳染堤。

“若不是认出你,我根本不会留意她,”惊狐掂着茶盏,“她看上去完全是个普通姑娘。”

习武之人在步伐、气息、吐纳上,总归是和普通人有些差别的。

“她手上不见一丝薄茧,呼吸也毫无习武痕迹,甚至于,我在她身上感觉不到丝毫的戒备或杀气。”

无论剑术、拳脚、轻功、毒术,哪样不需日夜磨砺?绝世武功又不是一枚掉在街上的金元宝,谁都能捡起来。

两人对视,在彼此眼中捕捉到了相似的疑惑与不解。

惊狐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在她身旁再留一段时日,”惊刃思忖着,“嶂云庄那边,需不需要我回去帮忙?”

帮忙二字说的巧妙:只有出事了,才会需要别人的帮忙。

“你已经知道了?”

惊狐苦笑道:“嶂云庄最近闹了些乱子,侍从暗卫悉数回调保护本家,连照例清扫山匪的事都顾不上了。”

惊刃道:“出了什么事?”

惊狐道:“这一个月,嶂云庄设在各地的武馆、旁门,接连遭人投毒下蛊。”

“起初只是外门病倒,后来几位内门都七窍流血而亡。容庄主耗费巨力追查,却连凶手的影子都摸不着。”

“唯一还算清醒的门徒说,她们曾在事发前见过一个怪人。一个背着破竹篓,弯腰驼背,面容皲裂不堪的垂暮老妪。”

“她说着些疯癫胡话,撒下一把药粉,在数十人围攻之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惊刃沉声道:“像是赤尘教的手段。”

江湖上擅长蛊术的门派不多,赤尘教算是其中佼佼者,只是近年已销声匿迹,隐退至南疆瘴地深处。

“说不准,”惊狐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总之庄主震怒,主子遭了罪,咱们这些底下当差的,日子更不好过。”

两人又稍微聊了一会。

夜色渐浓,惊狐喝干净最后一点茶水,起身向惊刃告辞。

她敛起笑意,神色认真:“放心吧,今日之事,我会捡些不打紧的向主子汇报。”

惊刃皱眉:“不可,你理应据实呈报,不得隐瞒。”

惊狐啧了一声,推开窗户,回头狠狠白了惊刃一眼:“我这是在帮你!”

不解气,又骂一句:“榆木脑袋!”

无字诏有规定,暗卫不得私自易主。不然就嶂云庄那高压氛围,还有容雅阴晴不定的臭脾气,惊狐早就跳槽跑路了。

也就只有惊刃,被欺负成这样还忠心耿耿,哪天被嶂云庄卖了她都得跳出来抬价,生怕少卖一两血让主子缺了银子。

惊狐叹口气,又道:“你又不是不清楚,咱们主子的脾性。”

“她对待你的态度怪得很,但凡和你有关的事情,说多一句她骂我们碎嘴,说少一句她又嫌我们偷懒,难伺候得很。”

惊狐若有所思:“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主子她暗恋你。正所谓,爱而不得,因爱生恨?”

惊刃:“…………”

这话就有些毛骨悚然了。

她严肃道:“你我身为暗卫,不可在私下对主子评头论足,更不可如此污蔑主子。”

惊狐敷衍道:“行行行,都听你的。”

说着便翻身坐上窗沿,指节敲着木框:“我是真的要走了,不然回头又得挨骂。”

她冲惊刃挥挥手。

千言万语,最终凝为寥寥几字:

“总之,你多保重。”

多保重、多珍重;

愿我们明日还能见面。

惊狐离开后,房间归于寂静。

惊刃盘膝调息,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身前,铺开一道波光粼粼的溪。

她稍稍抬起头。

惊刃的视线很窄,窄到只有主子、紧闭的院门、以及主子命令她去刺杀之人。

她很少会仰头,去看这一轮始终挂于天幕、不偏不倚照着所有人的月亮。

上一次圆月,是什么时候呢?

似乎……

是刺杀姜偃师归来那夜。

她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浑身都是机关割出来的伤,爬到容府门前时,已经动弹不得。

模糊中,她看见主子立在圆月之下,披着白狐裘,满脸的错愕与不可置信。

“竟然回来了?”

主子喃喃说着,向身旁侍卫吩咐道:“抬回院里,扔着,不用管。”

她在院中躺了整整十天,伤口逐渐结痂,终于可以慢慢起身。

如同之前无数次那样,她用井水冲洗掉与血肉黏连的淤泥,再用刀剔去伤口的腐肉。

她并不觉得疼。

只是在那一刻,胸膛中像压着一层湿重的布,她持着钝刀一寸寸地剖开半边,余下那半却连着骨、带着肉,缠黏不清。

这算是,柳染堤所说的“难过”吗?

惊刃并不能确定。

她正出神,忽觉眼前的烛火静了一瞬,不再随风摇曳。

有人来到窗边,挡住了风。

嗓音似风铃,带着几分笑,叮叮铃铃:“小刺客今天这么好兴致?”

柳染堤拿着串糖葫芦,嘴里还叼着一串,说话含糊:“不在阴影里装蘑菇了,来赏月呢?”

惊刃道:“只是看看。”

柳染堤将糖葫芦塞进她手里,裹着一层厚厚糖衣的山楂晶亮如漆,带着一丝甜香。

“给你。”她唇边沾着一点糖碎,咬着的那一串只剩两个果子,

柳染堤单手撑着窗,身形一腾,跃入屋内,靴尖踩碎一地月光。

惊刃嗅到一缕极淡的血气。

若隐若现,像藏于梁间的蛛网,若不刻意去寻,很难察觉得到。

柳染堤抬了抬眉,视线落到不远处的桌上,缓步走了过去。

“唔?”

她的食指轻滑过桌面。

惊狐喝过的茶杯早已被惊刃洗过,茶壶也重新装满,摆设一如先前,分毫不乱。

柳染堤却已经发现了,她背靠着桌子,冲惊刃灿然一笑:“有客人来过啊。”

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惊刃的心跳陡然快了几分,正想开口,柳染堤便摆摆手,笑吟吟道:“怎么不留人家一块儿吃饭?听说这儿的排骨汤味道不错。”

“我现在很有钱。只要不是你家那位混账主子,来谁我都乐意请客。”

惊刃:“……”

这事就这么轻飘飘揭过。

柳染堤招来小二,要了热水,转头去了隔壁洗漱更衣。

她回来时见惊刃皱着眉,对着光,研究暗器一样,端倪着手中的糖葫芦。

“小刺客,你不知道这是什么?”

柳老师细心教导:“这是糯米纸,这是糖衣,这是山楂——哦对了,记得吐核。”

“我见过,”惊刃道,“没尝过罢了。”

柳染堤挤过来,连她的小角落都要抢一块位置:“怎么不尝一口?”

惊刃略有犹豫:“有种怪味。”

柳染堤凑过来,咬走第二颗山楂,腮帮子鼓起:“酸酸甜甜,这不挺好吃的么?”

惊刃思索片刻,又咬下一小块,糖壳应声碎裂,脆生生地响在齿间。

果然,那种古怪的,无法描述的,却又不令人排斥的味道,一点点在唇齿间蔓延。

“这是,甜?”

惊刃喃喃自语。

那种味道太过陌生,叫人有些发晕,昏昏沉沉的。她声音很轻,像是在确认,也像在怀疑。

柳染堤弯了弯眉,没说话。

她托着下颌,盯着惊刃皱着眉,一副试毒般的表情又吃了一枚糖葫芦,忽地想起什么。

“差点忘了,有个东西给你。”柳染堤解开布包,露出一柄惊刃再熟悉不过的黑色剑鞘。

小刺客一见那物,便像小狗见了骨头似的,眼睛直直地黏在上头,不挪分毫。

“还你了。”柳染堤道。

惊刃将糖葫芦置于瓷碟,掌心压上粗糙剑柄,微一用力,“铮——”

长剑被抽出,锋利寒亮,只是剑身中间,留有一道明显的重新拼接痕迹。

“铁匠非说融了重铸更好,”柳染堤道,“我求了好久,才肯这样拼起来。”

锋白刃面一转,切割出半边瘦削侧脸,还有一只死水般的眼睛。

“柳染堤。”

这是惊刃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惊刃放下剑,望向身侧之人,一字一句道:“无字诏训诫,暗卫永不可叛主。”

“你不必做这些。我不会感动,也不会为你做任何事,更不可能背叛主子。”

“只要成命一日未撤,我便会竭尽全力,想尽办法,以最快的速度杀了你。”

惊刃此人,杀人利落,脑子却始终不开窍。别人一句话里藏三重机关,惊刃连门都找不着;别人话里转了三个弯,她刚走两步就能摔跟头。

此时这番话,已经是惊刃耗尽心力,反复推敲,想了整整半柱香,才想出来的说辞了。

柳染堤盯着她,肩膀颤了颤。

惊刃:“?”

柳染堤抿着唇,忍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噗哈哈——”

她眉睫弯弯,一只手不急不缓地抬起,点了点惊刃因抿咬着,而有些微微泛红的唇。

唇瓣被指尖这么一压,软软地往下陷:兴许是头一回尝糖,她唇角还黏着一丝甜意,黏黏糯糯的。

惊刃郁闷了:“你笑什么?”

柳老师:这是糯米纸,这是糖衣,这是山楂——哦对了,记得吐核。

还是柳老师:小刺客快看,这是玉珠,这是缅铃,这是银链,都是要用在你身上的;留一条评论or营养液方能解锁18x限制级内容——等等,你在干什么!

惊刃:(耿直)礼尚往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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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钗边语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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