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琳第一次“睁开眼”，看见的是一颗扭曲成球的地球。
零重力实验室里，淡蓝色的维生液在透明缸体中晃动。
她的视神经接口，正转播着玻璃穹顶外的景象。
那颗孕育人类的星球，现在是一颗布满疮疤的烂果子。褐色大陆被灰黄的辐射尘覆盖，海洋凝固成了铅灰色的斑块。
三十年前的“大灾变”，把地表文明碾成了分子级的尘埃。
而她的大脑，就悬在这颗死亡星球的轨道上，像一个荒诞的墓碑。
“神经同步率97%，维生系统压力稳定。”
机械臂末端的传感器，拂过缸体表面。阿历克斯的声音通过骨传导装置传来，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小心翼翼。
“博士，您今天的重构时间比预定多了十七分钟。”
伊芙琳调动运动皮层的神经信号，缸体旁的全息投影亮起。
她的“双手”是两组银色机械臂，此刻正捏着虚拟键盘的虚影。视网膜上跳动的数据流里，红色的神经疲劳指数烧得通红，在绿色安全区的边缘反复震颤。
“时间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她的声音由语音合成器生成，平稳，没有起伏，混在实验室循环系统的嗡鸣里。
只有阿历克斯清楚，这平静之下是何等的神经风暴——每次深度窥视，她的神经网络都会被彻底撕碎，而所谓的神经重构，无非是用烧红的烙铁，强行把断裂的丝线重新焊上。
阿历克斯飘到全息投影前，白大褂在失重环境中鼓成一个气球。
这个刚从“方舟”后备人才库调来三个月的年轻人，睫毛上还沾着循环系统过滤不掉的微尘。
“可是您的海马体出现了0.3秒的延迟响应，这是上周的三倍。瑞恩指挥官已经发来两次问询，关于您的资源配额——”
“让他去吃辐射尘。”
伊芙琳的机械臂猛然攥紧，虚拟键盘的虚影瞬间崩碎成漫天光点。缸内的维生液剧烈翻腾，那些连接着大脑皮层的纳米探针在神经组织里刺痒地颤动，一群受惊的蚂蚁。
阿历克斯的喉结滑动了一下，最终只是调出另一份文件。
“这是您昨晚标记的异常信号源分析。我用增强算法处理了三遍，依然……”
全息投影切换成灰绿色的频谱图。
在大灾变前0.7秒的宇宙背景辐射数据里，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红色峰值，突兀地立在那。
它不属于任何已知武器的能量特征，也不符合太阳风暴的辐射曲线。
它更像是，有人在时间的幕布上戳了一个洞。
“把频谱放大到1.2微米波段。”
伊芙琳的机械臂划出精确的弧线，红色峰值被拉长成锯齿状的山峰。在那些细密的波形褶皱里，藏着某种规律的脉冲，一声声濒死者最后的心跳。
阿历克斯突然抓住了她的机械臂。
“博士，您的瞳孔扩张度已经超过安全阈值。重构液里的镇定剂快失效了。”
伊芙琳这才留意到视网膜边缘的警告闪烁。
视觉皮层正在产生幻视。
地球表面那些辐射尘云在缓慢蠕动，无数蛆虫在啃食腐烂的果肉。
她强迫自己切换到内部监测界面，大脑皮层的活动热图上，枕叶区域亮得刺眼，一整块烧红的烙铁。
“帮我注射双倍剂量的神经稳定剂。”
她的合成音里带上了一丝电流的杂音。
机械臂自动缩回缸体侧面的注射端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导管渗入维生系统，一股寒流浇灭了脑内的灼痛。
阿历克斯飘向实验室角落的储藏柜，那里整齐排列着贴着标签的安瓿瓶。他的影子投在球形观察窗上，与地球的轮廓重叠成一个怪异的剪影。
伊芙琳恍惚间想起了三十年前。
她的女儿莉莉，也是这样站在新墨西哥州的射电望远镜前，小小的身影被巨大的抛物面天线吞没。
“博士？”
幻视猛然炸开。
莉莉的笑声混着伽马射线暴的尖啸灌入耳蜗，维生缸里的液体开始沸腾，那些纳米探针化作毒蛇，钻进她的灰质褶皱。
她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语言中枢在药物的作用下剧烈抽搐。
“同步率下降到89%！”
阿历克斯扑到控制台前，手指在虚拟按钮上快得只剩下残影。
“启动紧急冷却！神经锚定程序介入！”
冰冷的数据流倾盆而下，浇灭了幻觉的火焰。
伊芙琳大口喘着不存在的气，她的机械臂正死死掐住缸体边缘，在合金表面捏出四个浅坑。
全息投影上，那个红色信号源的脉冲频率，竟然与她刚才神经崩溃时的脑电波完全吻合。
“看见了么？”她的合成音里满是杂音，“它在模仿我的神经活动。”
阿历克斯的脸在应急灯的蓝光下没有血色。
“不可能。那是三十年前的辐射记录，您当时还在……”
“还在阿尔伯克基的地下掩体里，看着莉莉的监护舱变成铅灰色。”
伊芙琳打断他。
机械臂松开缸体，转而调出一份加密文件。
那是“大灾变”后第七年，她用最后一根能动的手指骨敲出来的日志——关于“超元场共振”的早期理论，关于那个被军方强行终止的实验项目。
阿历的朋友孔一瞬间缩紧。
他当然知道那些尘封的历史，每个“方舟”居民的基因库里都刻着这段记忆。正是那场失控的能量实验，让半个北美大陆变成了玻璃化的荒原。
而伊芙琳·瑞德，是那个项目唯一的幸存者。
“您是说……”
“我是说，有人在大灾变发生时，往时间里钉了一根神经探针。”
伊芙琳的机械臂指向红色信号源的峰值。
“这不是自然现象，也不是武器残留。这是一段意识的指纹，一段跨越三十年的神经回响。”
循环系统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红色光斑在球形舱壁上疯狂跳动。
阿历克斯的个人终端弹出紧急通讯，瑞恩指挥官棱角分明的脸出现在全息投影的角落，军靴上的金属铆钉反射着寒光。
“伊芙琳博士，你的能源消耗已经突破三级红线。”
瑞恩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十五分钟内关闭所有非必要设备，包括那个浪费资源的‘窥镜’。否则委员会将启动强制休眠程序。”
通讯切断的瞬间，伊芙琳捕捉到瑞恩身后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不是人类的轮廓，更像某种多面体的机械结构，在金属墙壁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他在监视我们。”
阿历克斯突然开口，手指神经质地绞着白大褂的系带。
“上周我去仓库领重构液时，看见两个黑衣警卫在您的设备线路上装东西。”
伊芙琳调动所有传感器扫描实验室。
通风管道的阴影里，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金属球，正反射着微弱的红外光。
她的机械臂弹出一根纳米级的探针，捏住了那个窃听器。
全息投影立刻显示出分析结果：军用级加密芯片，信号指向“方舟”指挥中心——瑞恩的办公室。
“拆了它。”伊芙琳的合成音听不出情绪，“提取里面的通讯日志，用备用信道发到我的离线存储器。”
阿历克斯的手抖得厉害，拆下的芯片在他掌心旋转，一颗致命的毒丸。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数据接口时，实验室的灯光骤然熄灭。
只有维生缸体发出幽蓝的微光，照亮了观察窗上的裂痕——三天前出现的，一条正在蔓延的血丝。
“神经同步率76%……”阿历克斯的声音在黑暗中发颤，“博士，您的脑电波正在……”
伊芙琳“看”到了。
她的神经网络在分崩离析，那些被强行粘合的神经突触正在噼啪作响地燃烧。
而在意识的最深处，那个红色信号源的脉冲与她的脑电波开始共振。
一声来自过去的心跳，正在唤醒某种沉睡的东西。
“启动时间窥镜。”
她对阿历克斯下令，机械臂已经将能量导管插入了备用电源。
“最大功率，目标坐标：北纬37度，西经104度。大灾变前0.7秒。”
阿历克斯的脸在幽光里白得吓人。
“那会彻底烧毁您的视觉皮层！瑞恩他们……”
“他们早就知道会这样。”
伊芙琳的机械臂指向观察窗上的裂痕，那里正渗出丝丝缕缕的灰雾。
不是“方舟”内部的循环气体。
是来自外部的辐射尘，透过人为制造的缝隙，渗了进来。
时间窥镜启动的瞬间，伊芙琳听见了三十年前的尖叫。
莉莉的声音，混着能量过载的尖啸，从红色信号源的核心喷涌而出，灌满了她正在崩解的意识。
在那片混沌的光里，她终于看清了信号源的真正形态。
那不是能量峰值。
那是无数根神经突触的集合体，一只悬浮在时间长河里的手，正朝着她的大脑，缓缓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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