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年来,北方皆是旱多雨少,时常三年大旱、颗粒无收,最终到人相食的地步。
然而今年却颇为异常,自入夏起便颇为多雨,让农户欣喜若狂的同时,却又让那些公子贵女们闷闷不乐,扫了游冶的雅兴了。
司马邺并未再回白马寺,而是住在了金谷园。
说来好笑,金谷园原先是司马邺赏赐给刘隽的别苑,而刘隽登基后,又再次将其赐为陈留王府。尽管不曾大兴土木,金谷园也饱经兵燹,但到底底子仍在,比起原先刘隽的府邸却也不差什么。
沐浴焚香罢,司马邺便又念佛习字清修度日,直到一晚,本该在江南的陆经竟然叩门求见。
“还未恭喜将军在江南立下战功,封侯拜将指日可待。”也是相识三十年的熟人,司马邺自是十分客气。
陆经恭敬道:“陛下担忧朝中不稳,命卑将回京辅弼皇三子。”
司马邺隐有所感,却依旧绕着圈子,“论起陛下的亲近信重,满朝文武,谁能与将军相比?”
“陛下有要事相托。”
司马邺并不意外,反而笑道:“小王身为废帝,不过是个市井闲人罢了。怕是难担大任,有负皇命了。”
陆经双手奉上一封密函,司马邺犹豫片刻,仍是粗粗扫了一眼,叹道:“兹事体大,我也只能尽力而为。”
“此外,这是会稽盛产之橘,与先前贡品颇有不同。”陆经取出一小篮灿金的柑橘,“陛下再三叮咛,请殿下莫要俭省,早些尝个鲜。这果皮清香,亦有凝神之效,可摆在榻边案前,愿殿下日日好眠。”
司马邺亲自下阶,接过提篮,轻抚着黄澄澄的柑橘,轻声道:“难为他刀光剑影间还顾念着此等小事……我明白了。”
近日刘秦虽如储君般监理国事,可谓夙愿得偿,但当真做起事来,却焦头烂额,如履薄冰。
到底刘雍是嫡长子,舅家张氏又与凉州王无异,不少臣子不知是有人授意,还是出于对皇后的忌惮,均是阳奉阴违,别说是军国大事,就是爱老慈幼这等小事都是步履维艰。
思前想后,他决定先将刘隽特意吩咐之事办妥,早日查明凶嫌、绳之以法,兴许能让元后怨气稍减。
不料,哪怕是这桩事也是阻力重重,刘秦到底不是逆来顺受之人,立时开始网罗麾下党羽相抗。
就这样,太子与皇三子之争,就明晃晃地摊开到台面上,甚至依附太子和张氏的臣子纷纷告假甚至弃官求去。
又是一日,刘秦看着比往日空荡不少的朝堂,淡淡道:“人既已到齐,便议事罢。”
不料,小黄门低声道:“陈留王入朝,车马已在宫门了。”
自禅位后,废帝司马邺便闭门修禅,不想自随行益州后,竟转了性子,不仅住进金谷园,甚至还亲赴朝会。须知古来二王三恪尽管事败,但地位超然,坐享繁华即可,从不需在这些繁文缛节上下太大功夫。
刘秦心下又惊又喜,面上却仍是泰然自若,“陈留王身份特殊,我去亲迎。”
于是群臣便看到了奇景,逊位的晋帝驾临一寻常朝会,虽只是例行公事地坐了坐,之后也再未列席,但考虑到司马邺与皇帝自幼亲善,不少人在心中揣度圣意了。
刘秦到底也非寻常纨绔,不过短短五六日,便将局势稳得七七八八,又将刘雍遇刺一事查明,只待皇帝凯旋便呈报。
朝堂之上风云诡谲,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殿下,”这晚,司马邺正在研读佛理,却听毕恭面露难色地通报,“有女客微服来访。”
司马邺蹙眉,“不见。”
毕恭双手奉上一帖,司马邺瞥一眼,不由色变,“请她至前堂。”
待那贵客踏入园中,司马邺早已在阶下相候。
“陈留王邺参见殿下。”
来人竟是刘隽正妻,当今皇后张氏,只见她微微欠身,算是回过了司马邺的礼,却仰头看着堂上匾额若有所思,“乐康堂。”
她轻笑出声,“正是陛下对公之寄望。”
司马邺微笑道,“殿下有所不知,此名乃是昔日小王所赐,典出三闾大夫之‘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陛下素喜魏文之诗,”张皇后举步入堂内,“这二字倒是让我想起,感心动耳,荡气回肠。酌桂酒,鲙鲤鲂。与佳人期为乐康。”
“岁月逝,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既然人生并不久长,何必纠结于前事?”司马邺看着仆从为张皇后奉茶,“陛下已然决意为太子严惩凶嫌,讨得公道,何必苦苦相逼,闹得无可转圜?”
张皇后今日前来,本是为了探听刘隽口风,顺便看看这个让她们几人守了十余年活寡废帝的笑话,却不料他悠然自得、逍遥自在,忍不住心中酸涩,讥讽道:“不如殿下,亡国之仇都可等闲视之,与灭国仇人鸾俦凤侣。”
“至少我保住了一个王位,保住我北地大半司马族人,保住了我和他半生情谊。”司马邺平静道。
张皇后想起心灰意冷、缠绵病榻的儿子,悲愤道,“是啊,你爱天子不爱江山,我已经将天子让了出去,为何上天还要夺走我儿的江山?”
司马邺反问道:“殿下作何打算?当前殿下有三策,其一,挑唆凉州张氏起兵,将太子或是太子之子推上皇位……”
心中最隐秘的野望被人轻易道出,张皇后一时语塞,司马邺继续道:“就在今日,我刚刚得到邸报,陛下大军压境,建康已是一座孤城,司马衍已是负隅顽抗,终究只有出降一条出路。以凉州一郡之地,以张氏一家之兵,如何能与九洲万方,如何能与天子抗衡?更何况,刘隽自六岁便在行伍,鲜少败绩……殿下有必胜把握么?”
“其二,阳奉阴违,结党营私,阴谋篡逆……”司马邺微微一笑,“这些都是刘隽做惯的,威望民心,已然残缺的太子,能胜过他么?”
“我明白了,你说的是上中下三策,”张皇后喃喃道,“上策就是让我认命?”
司马邺柔声宽慰,“其三,便是哀兵制胜,在刘隽最为愧悔、最为心疼太子的时候,要一块膏腴之地充作封地,再从娘家择一贵女嫁给下一储君。殿下是皇后,任一皇子都得尊您为母,太子得了荣宠与王爵,张氏可以再保一代富贵……”
张皇后苦笑,“我这一生,又得到了什么呢?”
“从前我也这么想过,不与流民做比,就是比起历代废帝,我过得也不算太差。”司马邺意味深长,“陛下常和魏武魏文做比,丁夫人与曹昂,甄后与魏明,又有人将陛下比作汉武,那陈阿娇、卫思后、钩弋夫人下场如何,殿下精通诗史,不会不明。”
张皇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轻声笑道:“殿下不愧做了居士,比起从前确是洞若观火。你的话我听进去了,日后还请多在陛下面前美言。”
司马邺微微颔首,“邺人微言轻,也需殿下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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