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式面见刘琨前,刘隽做了十足的准备,从幕僚到奴仆,将这段时日并州发生诸事了解了个大概,又端坐在案前仔细思忖了一两个时辰,将腹稿打了千百遍,方才安心睡下。
谁知第二日,他两世修得的好涵养还是在步入正堂时化作乌有。
刘琨座下,竟然还大喇喇坐着一油头粉脸、举止轻浮的小白脸,此时正斜倚着凭几,端着茶盏饮茶,一副风流名士的派头。想来是那徐润无疑了。
刘隽故作不知,先对刘琨行了礼,又指着徐润道:“不知这是哪位大人,竟如此旷达。”
刘琨笑道:“这是晋阳令,是阿父的知己。”
“晋阳令见了朝廷敕封的广武侯世子,任命的散骑常侍,竟然也可泰然安坐,果然好风度,”刘隽此番得了个散骑常侍的虚衔,而司马邺允诺过他,待他承制,便直接授他建威将军之职,彼时可有自己的幕府,如今倒是方便他行事了。
刘琨一时有些尴尬,那徐润虽面色不虞,眼看就要拂袖而去,但不知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压下了。
刘隽心知他是不放心自己和刘琨单独详谈,怕自己扰了他的前程,世上有些佞臣太把自己当做一回事,可归根结底,还不是被主上宽纵的?若无昏君,何来佞臣?
思及此处,刘隽哂然道:“更何况,阿父的知己是金谷园中的二十四友,就算有些不在了,可诸葛公人就在并州,阿父尽可与他欢聚;此外,还有先吾着鞭的祖公,足下有何大作,又有何功名?”
徐润面色更加难看,刘琨神色也慢慢沉了下来,刘隽叩拜下去,“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与足下当相避于中原耳。阿父若思念祖公,儿可差人送信,请祖公与阿父共商大事。”
“不过当下,儿有军情要事相商,还请阿父屏退左右。”
刘琨点头,仆从幕僚尽数散去,可徐润依旧动也不动。
刘隽又道:“儿要禀报之事,与晋阳令职司无涉,还请徐大人退下。”
徐润不敢置信地抬眼看刘琨,仿佛在质疑为何刘隽对他竟轻慢至此,殊不知此时刘隽也是惊疑不定,毕竟徐润既非世家大族、又非权臣之后,刘琨却对他明显的僭越视而不见,实在匪夷所思。
到底刘隽方立下大功回来,又是自己引以为傲的世子,刘琨温声对徐润道:“郎君许是有些体己话要说,徐卿且回。”
徐润忿忿而去,刘隽却被那声“徐卿”震得一激灵,干巴巴道:“让阿父为难了。”
刘琨打量他,叹道:“出去走一遭,风餐露宿、边走边战,我儿反而更见高壮,善!”
刘隽抿唇一笑,“确见了些世面,有些收获。”
虽知极有可能旁人已经先行禀报,但刘隽还是将离晋阳之后发生诸事,宁平城救刘乔、诸葛铨,巧遇司马邺,后来如何凑巧从山贼和阎鼎手中救下司马邺、刘畴,当然还有荀氏兄弟的行台如何传檄天下,如何封官拜将,统统事无巨细的说了。
一桩桩一件件说完,花了大半个时辰。
见刘隽虽然疲惫,但双眼发亮,刘琨一瞬间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和祖逖在一起闻鸡起舞,也曾是那么意气风发,那么无所畏惧,自以为无所不能。
他一时间有些恍惚,后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变的?是周旋于诸王帐下屡屡受挫?是经营并州时举步维艰?是前些日子试图笼络石勒却不得其法?还是北边王浚的目中无人、欺人太甚?
虽自以为坚毅刚强,可到底也是人,也会疲惫不堪,也会心灰意冷,午夜梦回也曾极其偶尔生出过不管不顾南渡的念头,再想想北地军民,又强自压抑下去。
可随时来犯的强敌,没完没了的战事,如影随形的死亡,都在磋磨着他的内心。
于是他只能饮酒作乐、沉迷声色,仿佛这样,他就仍是那个才藻艳逸的五陵少年,金谷园内,宾朋满座,旧友仍在。
“阿父将石勒的亲人送回,还许以高官厚禄,他什么反应?”
他说的简略,实际上刘琨那封书信,写的并不特别客气,说石勒“周流天下而无容足之地,百战百胜而无尺寸之功者”,是因为“附逆则为贼众”,至于给他许下的官职爵位,都难以兑现,他自己都只有并州之地,石勒如何能看上?
刘隽的话打断了刘琨游离的思绪,愣了愣才道:“他派人送来了名马、珠宝,谢绝了。”
这也不意外,刘隽缓缓点头,“他本就是羯胡,其心必异。”
“对了,他送来的马,有几匹宝马颇为难得,其中有一匹竟然通体灿金,阿父觉得你多半会喜欢,便留了给你。”刘琨从来大方,对自己最看重的儿子自也不会吝啬。
刘隽笑笑,“确实难得,说是祥瑞也不为过。只是阿父也知,刀剑无眼,金色过于出挑,反而不美,此马要么留在府中,要么送人为好。儿要选毛色不起眼,耐力佳,跑得快的。”
这道理刘琨哪里不懂,也料到他会如此作答,心中暗骂了一句不识货,也便作罢,“总之马都在那里,你回头自去挑一匹喜欢的。对了,牙门将邢延献了一块碧石,你且收着,日后作送人之用。”
那碧石圆润透绿,确实难得,刘隽便未再推辞,想着过两日将马献给司马邺,这玉暂且留着,日后送谁都拿的出手。
刘隽抬眼看着富丽堂皇许多的正堂,缓缓道:“阿父,先前儿请教姨兄天下大势,只觉他所言颇有见地,便请他撰了一文,请阿父过目。”
说罢,起身将一表章奉上,刘琨今日宴饮似乎有些醉了,将那表章收入怀中,笑道:“天色昏暗,待明早再拜读。”
刘隽如鲠在喉,极想再说些什么,可想到方才为了徐润已经让刘琨有些不快,操之过急反而不美,便压下劝他缩衣啬食的念头,“儿已休整得差不多了,不知阿父有何差事交给儿子?否则尸位素餐,心中不安。”
“你既是世子,并州上下诸事,你皆可参与。”刘琨笑道。
刘隽拜谢,“既如此,儿还是做原先的老本行,先管着屯田吧。”
一出帐子,他便把尹小成留在帐外,“那徐润定会再进谗言,你代我盯着,若有异动,及时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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