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尽明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
清鲜无比，浸润肺腑。
一滴甘露，包裹一粒沙尘。
他喝光了最后一口汤，一根蛋饼丝，一粒葱花碎都没放过。末了，拿一张雪白纸巾，按压嘴角，目光柔和望向橙意：“很好吃，谢谢你。”
橙意微微一笑，摇摇头，这没什么。
江尽明执壶倒两杯温水，一杯放在橙意面前：“阿姨应该厨艺很好。”
橙意恍惚一瞬，才反应过来：“……我们家是爸爸做饭。”
江尽明道：“叔叔真厉害。”
在他的印象，他爹从不曾下厨，肯在家吃顿饭，都恨不得所有人对他感恩戴德。
江尽明收了碗筷清洗干净，出来送橙意回市区。
橙意上中班，林向年和沈燕芳赶着上早班，先走一步。临走，林向年拜托橙意：“你照顾一下我哥，如果吃了面还半死不活，给他打120。”
回市区的路上，江尽明闲谈道：“橙意，你家是哪的，上班远吗？”
语气亲切自然，像个大哥哥，甚或一个长辈。
橙意坐在后面，温声回道：“我家在下面乡镇，平时我住宿舍。”
江尽明：“咱们的宿舍离店铺都很近，减少通勤时间。”
橙意：“是的。”
“宿舍环境怎么样？”分公司住宿安排归后勤部管理，他不了解，也从未去看过。临时提及，随口一问。
橙意坦言：“挺好的，很干净，也很方便。”空调、洗衣机、热水器、宽带一应俱全，条件很好了。
到这里，话题已然谈尽了。
江尽明打开车载音响，久石让的音乐缓缓流淌。
不相熟的两人，所能触及的地界，也就到这里。再多，便过了。
这样的距离，令橙意比较放松，她原本挺直的脊背，轻轻靠在了椅背上。
到了便利店门口，橙意与江尽明道别，下了车，一抬头，只见魏柯站在马路对面。
橙意下意识对他挥挥手，他远远望她，却不作回应。
江尽明在车里看到她向人挥手，透过后视镜，瞥见了马路对面的男生，一动不动，气压很低的样子。
秋风吹，梧桐树叶在半空中翻飞，落向地面。
魏柯站了好一会儿了，仍没有要过来的意思。橙意朝他走过去。
“你今天不上班？”橙意站在他面前，“哦，对了，今天周六。我今天上中班。”
“你坐那个男人的车去哪了？”魏柯问。
“昨晚店长和燕芳……”橙意想解释，可本能的憋屈让她说不下去，“你干嘛这么说话？”
从小到大，她爸爸都不曾用如此冷酷的语气跟她说话。
看他的样子，八成还怀疑她跟别的男人上床上了。
真龌龊。
魏柯见她脸色显出怒色，神色稍有缓和：“我的意思是，以后你别坐别的男人的车，不好。”
橙意最怕别人对她凶，若好言相劝，她什么都能听得进去。
魏柯介意她靠近别的男人，她能理解，当即就同意了。这点不愉快，很快翻篇。
过了几天，魏柯忽然告诉橙意，他妈妈看了她的照片，想请她到家里吃饭。那一刻，橙意有些开心，这岂不是代表他妈妈很喜欢她，很重视她。
第二天，橙意特意请假一天，带上礼物登门拜访。
魏柯的爸爸五年前病逝，姐姐已出嫁，他平时和母亲一起生活。
魏母五十多岁，个头不高，身形单薄，她穿一件呢子外套，有些松垮，像桅杆上挂着一张帆。她面带笑意，看人的眼神稍显直愣。
橙意稍有些拘谨地打招呼：“阿姨，您好。”
魏母呵呵一笑：“来了，快进来坐吧。”
魏家是老房子，三居室，客厅的白灰墙面上，裱着一副“家和万事兴”十字绣。
橙意略坐了坐，起身随魏柯各个房间参观一番。
魏柯的房间面积最大，宽敞明亮，阳光越过窗户洒在书桌上。靠窗的桌角有一小盆多肉，叶片厚实莹润，玉石般惹人喜爱。
橙意心生羡慕：“你的房间还挺大的，采光也好。”
魏柯搭着她的肩：“以后这归你。”
橙意不由羞涩地抿嘴一笑。她转身往外走：“我去帮阿姨做饭。”
魏柯推着她的肩，边往厨房走，边扬声喊道：“妈，小意要来帮你做饭！”
杨母正弯着腰翻箱倒柜，头也不抬道：“不用不用，我自己要慢慢盘算。”言下之意，他们过来帮忙，反而打乱她的节奏。
两人又回到客厅。
魏柯两手抄在裤兜里，在屋子里晃来晃去，晃到茶几前，俯身把果盘推到橙意面前，笑道：“别客气呀，该吃吃该喝喝。”
橙意好笑地白他一眼：“我不用你招待。”
这时，魏母从厨房出来，探身轻唤：“柯，你过来。”
魏柯走过去随妈妈进了厨房，妈妈打开冰箱门给他看，一脸发愁：“我不知道做什么好啊，你说做点什么好？”
魏柯轻声安抚：“没关系，都是自己人，她不挑的，你就看着做吧。”
魏母又道：“煮点饺子？”
魏柯心想，如果做了饭，再煮饺子，恐怕吃不完，便说不用弄那么多。
门外有人敲门，魏柯迈步到门口，打开门，姐姐魏慧带着外甥女欢欢来了。
欢欢乖乖地叫了声“舅舅”，便沉默下来。杨慧也安安静静的，没什么声音。看到橙意时，推了推女儿，说：“叫舅妈。”
欢欢乖巧地冲橙意喊道：“舅妈。”
橙意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尴尬地笑一笑。
魏慧进厨房给妈妈帮忙，欢欢坐在橙意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刷手机，魏柯被支使出去买调料，橙意呆坐着，不知道能干点什么。
大约四十分钟后，开饭了。大家走动起来，气氛稍显热络，橙意也总算有事可做。
饭菜摆上桌，是四碗盖浇面。
橙意首先不知所措起来，她简直不知该如何理解和应对。
该夸呢，还是表示不满？
该吃呢，还是不吃？
魏母端起碗，低头搅拌着面条，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家里还有饺子，我本来想煮一点，柯说多了吃不完。”
橙意听明白了，是说给她听的，希望她不要嫌弃的意思。
毕竟是长辈，她不好说什么，只好礼貌地笑一声，以示尊重。
她再看看姐弟俩，两人安静吃面，毫无异议。
橙意只好端起碗，夹起面条，默默地往嘴里送。
午饭后，魏慧和魏母收了碗筷去厨房。橙意也下意识跟过去，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魏母语气温和地让她出去坐着，转头对着魏慧说：“你去把桌子擦了。”魏慧面无表情，默不作声，拿了抹布到客厅去。
橙意也离开厨房，心里乱乱的，有些茫然。魏柯正要带欢欢下楼买零食，问她去不去。
橙意诧异，说不出哪里奇怪。
魏柯理所应当道：“你要不想去，可以在家跟妈和姐姐聊聊天。”
当着他妈妈和姐姐的面，橙意不好拒绝，可她实在不知道能聊什么，该怎么主动开启一个话题。
这冷冷清清的氛围，几乎要把她冻住了。
也因此，她更加震惊于魏柯的轻松和自在，还有他的迟钝与麻木，他竟对她的不自在，毫无知觉。
橙意只好硬着头皮说：“我也下去溜达一下吧。”
下了楼，欢欢走在前面。
橙意走在魏柯身边，每一步都扯出长长一段乱麻，她忍不住疑惑地问：“你刚才为什么问我要不要下来？”
魏柯：“就是问问你呀，你想来就来，不想来就留在家里。”
“可是，你不在家，我自己留在那，好吗？”橙意努力地想要说清楚自己的感觉，“我会不自在呀，你得跟我一起才对吧。”
魏柯笑呵呵的：“你也是这家里的人了，不自在什么？我妈、我姐都已经当你是自己人了。”
橙意一口气憋在心里。再说下去，就是她无理取闹，冷酷无情，且不识好歹了。
两大一小继续往前走。来到小区外面的超市，欢欢走进去选了一包薯片，魏柯一面拿手机结账，一面探身出来，问橙意：“嗨，那个小孩，她选了薯片，你选什么？我给你买。”
橙意一下就被逗笑了。
居然叫她小孩。
一种莫名的满足感袭上心头，她心里的不舒服，消散了大半。
“我不要什么，给欢欢买就好。”
魏柯晃晃手机：“不要跟哥客气，哥有钱，要什么买什么，说吧，小妹儿，想吃啥？”
橙意不由得哈哈笑出声来。
“那我要一瓶酸奶，再要一根烤肠。”
魏柯又给欢欢也买了一根烤肠。两个女孩一人一根举在手里，随魏柯一起到公园去玩儿。
走到公园，橙意的烤肠已经吃完了，她插上吸管，吸着酸奶，心里还是冒上来一点细沙砾，疙疙瘩瘩，硌得她不舒服。
“哎，魏柯，我问你啊，我今天第一次到你家来……”她有些难以启齿，可她真的忍不住，“你妈妈怎么这样招待我呀？”
魏柯脸色一僵，但很快温和道：“我妈身体不好，也不会做饭，晚上我表哥会代表家里宴请你。”
原来如此，橙意顿感内疚，他妈妈守寡不易，身体还不好，虽然不会做饭，但也辛苦操持一场，自己还这样挑剔，太不懂事了。
这些都是小事，只要魏柯对她好，就足够了。
如此思忖一番，橙意就把自己安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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