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棚内，浓烟裹挟着潮湿木头燃烧的呛人气息，在低矮的空间里盘旋。雨水顺着棚顶的破洞滴落，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浑浊的小坑。
王李氏躺在离火堆最近的干草堆上，身上盖着能找到的所有破布。春妮跪在她身边，双手依旧不停地、用力地揉搓着母亲冰冷僵硬的手脚和心口，口中喃喃地、一遍遍呼唤着“娘”。她的动作已经有些机械，但那双红肿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希冀。每一次揉搓，都带着要把母亲从鬼门关硬生生拽回来的狠劲。
苏璃守在另一侧，手指始终搭在王李氏冰冷的手腕上。那脉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几乎消失的跳动都让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又在下一丝微弱的搏动中稍稍落下。她紧抿着唇，脸上沾着泥污和烟灰，只有那双眼睛在摇曳的火光下亮得惊人，死死盯着王李氏青白的面容。
棚内挤满了人。帮忙的妇人、刚刚从堤坝上撤下来的男丁、惊魂未定的流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一点微弱的火苗和火苗旁那具冰冷的身躯上。每一次王李氏那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都牵动着几十颗悬在半空的心。希望与绝望，在这漏雨的草棚里无声地拉锯。
嬴政立在棚门口，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块玄铁铸成的界碑，挡住了外面肆虐的风雨。湿透的玄衣紧贴着他挺拔的身形，勾勒出紧绷的线条。雨水顺着他的下颌、衣角不断滴落，在他脚边汇成一滩浑浊的水洼。他并未踏入棚内，只是沉默地注视着里面的一切。摇曳的火光映在他脸上，冕旒投下的阴影将他深邃的眼眸笼罩在更深的幽暗里，看不清任何情绪。唯有那紧抿的、线条冷硬的唇线，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棚内弥漫的悲恸、绝望、以及那微弱却异常顽强的求生之火，像无形的潮水，冲击着他脚下冰冷的泥泞。他握着青铜短尺的手，指节因长时间的用力而微微泛白，冰冷的金属仿佛要嵌入他的掌心。
时间在压抑中艰难地爬行。悬河的咆哮和暴雨的轰鸣是永恒的背景音。
突然！
王李氏冰冷的、乌紫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像一片枯叶在风中最后的颤抖。
“娘！” 春妮的哭声猛地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颤抖，“娘！你醒了？！娘你看看我！”
所有人的呼吸瞬间屏住！几十道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王李氏脸上！
苏璃的手指猛地收紧！她清晰地感觉到，指腹下那微弱的脉搏，猛地、极其有力地搏动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下！虽然依旧虚弱，却不再是游丝般的断续，而是有了清晰的、微弱的节奏！
“王婶！王婶你听见了吗？” 苏璃俯下身，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急切，“春妮在叫你！我们都在！堤坝守住了！你的地…你的地保住了！”
仿佛听到了某种刻入骨髓的召唤。王李氏紧闭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地掀开了一条缝隙！浑浊的眼球在缝隙中转动了一下，目光涣散而茫然，仿佛刚从最深沉的黑暗深渊中挣扎出来。她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将视线聚焦在眼前那张沾满泥污、却异常熟悉和关切的脸庞上——是苏璃。
“呃…啊…” 她的喉咙里发出极其嘶哑、如同破旧风箱拉动般的微弱气音。嘴唇艰难地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清晰的音节。只有那双刚刚睁开一丝缝隙的眼睛，浑浊的眼底深处，一点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芒，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星子，顽强地亮了起来！
“娘！娘！” 春妮扑上去，紧紧抓住母亲冰冷的手，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王李氏的脸上，“妮儿在这儿！妮儿在这儿啊！”
王李氏的目光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般，艰难地转向哭泣的女儿。她的视线在春妮脸上停留了片刻，那涣散的眼神似乎凝聚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和牵挂。然后，她的嘴唇再次蠕动，这一次，似乎用尽了残存的全部生命力量，极其微弱地、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地…妮儿…地…”
最后一个“地”字，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执念，微弱却清晰地落在寂静的草棚里，随即，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皮沉重地合拢，再次陷入了昏睡。但那微弱却平稳的呼吸，那清晰可辨的脉搏，都在宣告着——她挺过来了！这微弱的生命之火，在泥泞与绝望中，顽强地重新点燃了！
棚内死寂了一瞬。
随即，巨大的、如释重负的抽气声和压抑的、喜极而泣的哽咽声猛地爆发出来！几个帮忙的妇人互相搀扶着，抹着眼泪，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疲惫而欣慰的笑容。张头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泥地上，咧着嘴，想笑，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活了…王婶子活过来了！”
“老天爷开眼啊！”
“是苏姑娘…是苏姑娘和王婶子自己争气啊！”
希望的光芒，微弱却真实，瞬间驱散了草棚内积压的绝望阴云。
然而，这微弱的光芒并未能照亮棚口那张冷硬的脸庞。嬴政依旧沉默地立在那里。他看到了王李氏的苏醒，听到了那声微弱却执拗的“地”。他的目光，穿透草棚内短暂的喜悦和庆幸，落在了草棚外那片被风雨笼罩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上。
就在这时，负责警戒的男丁再次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比刚才更深的惊惶和绝望：“苏姑娘！张头！王书吏…那个狗官…还有他那个跟班…跑了！刚才堵堤坝最乱的时候，骑马跑了！肯定是奔里正衙门告状去了！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里正大人…还有岱宗的祭司老爷们…他们…”
“轰隆——！”
仿佛为了印证男丁的恐惧，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众人头顶炸开！震得草棚簌簌发抖！悬河方向传来的咆哮声更加沉闷恐怖，如同无数巨兽在撞击着堤坝！
棚内刚刚升起的暖意和希望，瞬间被这惊雷和男丁带来的消息冻结！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
“完了…全完了…” 张头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化为一片死灰，他失魂落魄地喃喃着，“冲撞官差…妖器翻地…女户乱序…还惊扰地脉…哪一条都是死罪啊…里正大人…岱宗的老爷们…不会放过我们的…新秦里…完了…”
绝望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刚刚还在庆幸的人们，脸上血色尽褪，眼中重新被深不见底的恐惧占据。草棚外悬河的怒吼和狂暴的风雨，此刻听起来如同胤朝官府催命的号角。
苏璃的心也沉到了冰冷的谷底。王书吏的逃走，意味着最大的危机已经迫在眉睫！胤朝官府的镇压、岱宗礼教的反扑，随时可能像这悬河的洪水一样，将新秦里这点刚刚萌芽的生机彻底吞噬！她下意识地看向棚门口，看向那道在风雨中沉默如山的身影。
嬴政缓缓转过身。湿透的玄衣在狂风中紧贴着他挺拔的身躯，勾勒出冷硬的线条。他脸上没有任何惊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封般的寒意。冕旒的阴影彻底吞噬了他的眼神，只留下一个冷硬如石刻的下颌轮廓。
他握着青铜短尺的手，缓缓抬起。冰冷的尺身在摇曳的火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尺尖上沾着的泥污，在雨水冲刷下变得斑驳。他的目光，没有看惊恐的众人，也没有看昏睡的王李氏，而是投向了棚外那无边无际的、被风雨和黑暗笼罩的荒野。仿佛在丈量着即将到来的风暴，又仿佛在计算着某种冰冷的、关乎存亡的尺度。
在一片死寂的绝望中，嬴政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雨、冰冷而清晰的决断：
“张什长。”
“小…小人在！” 张头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跪直身体。
“清点可用人手。”
“加固所有棚舍。”
“收集可用之器。”
“哨探三里，一刻一报。”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像在发布一道再平常不过的政令。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钉，敲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
最后，他微微侧首，目光似乎扫过棚内昏睡的王李氏，又似乎只是投向更深的黑暗，声音低沉而清晰：
“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