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珩的新公寓在七楼，没有电梯。我扛着第三个纸箱爬上楼时，T恤已经湿透，贴在背上黏糊糊的。他在楼道里递过来一瓶冰水，指尖碰到我手背，像道凉丝丝的电流。“歇会儿吧，不急。”
“没事，”我拧开瓶盖灌了半瓶，看着他蹲在地上整理书箱，“你这书比我训练器材还沉。”他的专业书占了大半，边角都磨得发毛，其中几本扉页上有我的涂鸦——高中时借他的书，总爱在空白处画丑篮球。
“这个得单独放。”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个木盒子，里面是些实验标本，玻璃罐里泡着的金属片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上次磁阻实验的样本，导师说有收藏价值。”
我凑过去看，忽然发现最底层的罐子里，除了金属片还有个东西——是高中时我送他的那个欧拉恒等式书签，边角都被磨圆了。“这怎么在这儿？”
他耳尖红了，伸手把盒子盖好：“上次整理东西时发现的，顺手放进去了。”
搬家后的公寓朝南，有个宽敞的客厅。我们去家具城挑书架，他非要选胡桃木色，说“耐脏，适合放实验笔记”；我想买白色，觉得“亮堂，配篮球杂志好看”。争执到最后，选了个拼接款——一半胡桃木，一半白色，像硬生生把两个世界拼在了一起。
书架送到那天，我们俩对着说明书研究了半天，最后还是把邻居家的大爷请来帮忙才组装好。许知珩蹲在地上拧最后一颗螺丝时，额头上渗了层薄汗，我递过毛巾，他接过去擦脸，手腕上的旧手表晃了晃——那表还是高三时我用比赛奖金买的，表带都换过两次了。
“放书吧。”他拍了拍书架，胡桃木的那半泛着温润的光，白色的那半在阳光下亮得晃眼。
他先把专业书搬过来，一本本按高度排列，动作整齐得像在做实验。我抱着篮球杂志凑过去，刚想把《灌篮》塞进白色那半，他忽然按住我的手：“等下，这里留两格给你。”他指着胡桃木色那半最下层的位置，“离地面近，拿着方便。”
我挑眉：“你不是说胡桃木要放实验笔记吗？”
“笔记放上面，”他低头往书架上摆书，声音有点闷，“你的杂志……比笔记重要。”
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落在书架的拼接缝上，把两个颜色分得清清楚楚，却又在地板上投下片连在一起的光斑。我看着他把我的杂志一本本摆进胡桃木色的格子里，忽然发现，他摆得比自己的书还认真，连封面朝上的角度都调了又调。
“好了。”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像在等夸奖。
书架最上层，他放了那个装标本的木盒子，刚好在拼接缝的正上方。我踮脚看过去，能看见欧拉恒等式书签的边角从玻璃罐里露出来，在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
“晚上吃什么？”我踢了踢脚边的空纸箱，“庆祝乔迁之喜。”
“我买了菜，”他往厨房走，白衬衫的衣角扫过书架，带起一阵风，“炖排骨，你上次说想喝。”
我靠在书架旁，看着他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拼接款书架选得真好。就像我们俩，一个爱篮球的热血，一个爱公式的冷静，明明是两个世界的人，却偏要在同一屋檐下，把日子过成胡桃木与白的融合——各自保留棱角，又悄悄为对方留出位置。
排骨炖在锅里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我：“给你的。”是枚小小的金属贴，刻着篮球的图案，“贴书架上，区分你的地盘。”
我接过来，转身贴在白色那半最显眼的位置，刚巧和胡桃木色那半他贴的物理公式贴遥遥相对。
锅里的排骨咕嘟作响，香气漫了满室。许知珩靠过来，肩膀轻轻碰到我的胳膊，我们一起看着那排得整整齐齐的书，看着篮球贴与公式贴在光线下的影子慢慢交叠，谁都没说话，却好像把往后的日子，都融进了这暖烘烘的空气里。
晚饭时，我捧着碗排骨啃得正香，许知珩忽然从厨房端来一碟醋：“蘸着吃，解腻。”他记得我吃排骨总爱蘸醋，连牌子都挑我习惯的那种——酸得恰到好处，不会盖过肉香。
“你怎么不吃？”我看他碗里的排骨没动几块，净在扒米饭。
“我不太饿，”他夹了块胡萝卜放进我碗里，“多吃点，下午搬东西耗体力。”
窗外的天渐渐暗下来，路灯的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阴影。我忽然发现书架最下层的杂志有点歪，起身去理，手指碰到《灌篮》的封面时，摸到个硬硬的东西——是本藏在里面的笔记本，封面上画着个丑篮球，和高中时我在他书里画的一模一样。
“这是你的？”我把笔记本抽出来，封面都磨得起了毛边。
他嘴里的饭还没咽下去，含糊着点头：“嗯，之前记实验数据的，后来……”他顿了顿，“后来记了点别的。”
我翻开第一页，是密密麻麻的物理公式，再往后翻，画风突变——全是我的投篮姿势速写，有的是跳投，有的是运球，线条简单却抓得很准，旁边还标着日期和场地：“3月15日，体校球场，左手运球不稳”“5月20日，联赛，绝杀跳投弧度完美”。
翻到最后一页，画着个拼接书架，左边写着“许知珩的公式”，右边写着“江逾白的篮球”，中间用箭头连在一起，画了个小小的爱心。
“什么时候画的？”我的嗓子有点发紧，指尖划过那个爱心，纸面粗糙的触感蹭得人心头发痒。
“挑书架那天晚上，”他挠了挠头，耳尖红得像被夕阳染过，“觉得……拼接起来挺好看的。”
我合上书，把它放回杂志堆里，故意压在最下面：“画得不错，就是这篮球还是那么丑。”
他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和高中时在篮球场边看我投进三分球时一模一样。“那下次……你教我画？”
“行啊，”我往他碗里夹了块最大的排骨，“不过得先教我解那道三重积分，上次在图书馆你讲太快，我没听懂。”
锅里的汤还在咕嘟冒泡，排骨的香气混着窗外的晚风漫进来。书架上的篮球贴和公式贴在灯光下投出影子，像两只手，在地板上悄悄牵在了一起。
我忽然觉得，所谓家，大概就是这样——有个人记得你爱吃的醋，藏着本画满你的笔记本，愿意把你的篮球和他的公式拼在同一个书架上，连影子都要缠成一团。
夜里收拾完纸箱，我躺在客厅的临时床垫上，许知珩睡在旁边的折叠床。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书架上，把胡桃木和白色的拼接缝映得像条银线。
“江逾白，”他忽然小声说，“明天……一起去买窗帘吧？你说米白色好看，还是浅灰色？”
“米白色吧，”我望着天花板，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亮堂，像你实验室的灯。”
他没再说话，我却听见折叠床发出轻微的响动，大概是他往我这边挪了挪。黑暗中，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混着排骨的香气，让人觉得安稳。
原来边界这东西，从来不是用来隔开两个世界的，是用来让人一点点拆的——今天拆一块胡桃木的固执，明天拆一块白色的坚持，拆到最后发现，两个世界早就融进了同一个屋檐下，连呼吸都变得同步。
就像这拼接书架，就像这没说出口的心意，就像此刻月光下，悄悄靠近的两个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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