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俞雪一看见未知来电就会纠结，最终选择装聋作哑，因为她妈妈是个固执的人，打电话一次没接，就会换不同人的手机，接连不断地打，一直打到她错手接了为止。
一分钟后，电话挂了。
俞雪还没来得及喘气儿，电话又来了。
闻枫道：“接吧。”
俞雪把头往他这边稍微侧了一点，“你觉得，她想干嘛？”
闻枫没有见过俞雪的妈妈，两个人办婚礼也应了俞雪的要求，偷偷办，俞雪家里根本没人知道。
闻枫不知道，无从猜起，“可能……一起吃饭？你怎么想？”
俞雪猜测道：“啧，可能她妈妈想见我吧。”
她妈妈？闻枫反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俞雪说的是她妈妈的妈妈，也就是她外婆。
俞雪以前说过，她家里的人都特别奇怪，明明关系没那么好，从小到大也不见得有多疼爱，但每次过节就是非要把人凑到一桌，她外婆过年的时候如果没见到她，就会埋怨她妈妈不孝顺。
其实俞雪外婆家的家庭条件挺好的，妈妈小时候过得也是大小姐的生活，有滋有润。
俞雪现在都记得妈妈之前说过，小时候家里条件好，她每次放学回家，俞雪的外婆都在打麻将，妈妈饿了，外婆就从抽屉里抽出五块钱给妈妈，让她带着俞雪的舅舅去外面吃羊肉泡馍。
因为妈妈是女孩儿，所以最后家业都给舅舅了，外婆留了一点钱给妈妈做嫁妆，然后，妈妈就跟着俞雪的爸爸开始吃苦受穷了。
她在发呆的时候，电话一次次熄灭，一次次亮起，电话那头的人始终不肯放弃，执着得像一只必须尽快将自己层层包裹的蚕。
俞雪拿起手机，另一只手被闻枫握住。
她看了一眼闻枫，接通电话，努力压制着语调中的颤音，“喂？”
陈绾曦的怒火快要从电话那头蹿出来了，“打半天怎么不接？你妈要是出啥事了，都不敢指望你，等你接上医生电话赶来付医药费，我都咽气了吧。”
俞雪张了张口，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陈绾曦：“你听着没有？”
俞雪：“我听见了。”
陈绾曦：“家里平时不给你打电话，你自己也不知道来一个吗？”
俞雪：“……最近有点忙。”
陈绾曦嗤笑一声：“忙什么？工作啊？我跟你说了，你老公又不是养不起你，你根本没必要去赚那点钱，你赚的那几百万，在人家看来有什么要紧的啊。你不如在家带带小孩，好歹为你们家也做出点贡献。”
俞雪忍不住反驳一句：“人家是祖辈积攒下来的家业，我这刚起步……”
陈绾曦：“人家有家业，你就该珍惜，你说现在咱们家幸好是有你弟弟，等你舅舅死了，你外婆家的家业，就是你弟弟的，谁让你舅舅家里没个儿子呢，你说你们家没个男孩，那能行吗？那以后……”
“妈，您有事说事吧。”俞雪不是没有因为观念问题和陈绾曦争论过，但事实就是，陈绾曦从小到大，深受其害，这套传男不传女的观念不知道让她多少次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儿而痛苦、疯狂，而且她也不能接受变性手术，她始终认为，人的一辈子都是有定数的，好像连你能不能继承家业，都是阎王爷分好的。
陈绾曦没办法转过弯儿来，如果她转过来了，那现在的悲剧就变成了她一手酿成的，而不是上天给她的。
俞雪没办法纠正她，也不想再继续消耗自己纠正她。
就这样吧，大家各自过好各自的日子。
但是她知道，舅舅很爱自己的女儿，以后他们家的家业，大概率也是传给女儿了。
压迫着姐姐长大的弟弟，长大以后突然变成了女儿奴。
外婆的旧观念毁了姐姐的路，舅舅的新观念毁了姐姐的最后一丝期望。
没办法了，俞雪也没办法做什么，这个家一直这样支离破碎，她只能旁观。她从小也生活在这样的压迫下，她爸爸倒是不重男轻女，但是她姑姑重男轻女，小时候，爷爷奶奶就是送了爸爸去读书，而没有送姑姑去。
爸爸爱她，但更爱后妈，妈妈不爱她，但总得要靠着她，陈绾曦还有一个十岁的儿子要养活。
陈绾曦命令道：“你外婆下个月过生日，你回来一趟。”
俞雪：“……我挺忙的。”
陈绾曦：“那是你外婆。”
俞雪：“我下个月确实有事情。”
陈绾曦：“你自己觉得你这样合适吗？”
俞雪：“……”
陈绾曦：“你说你小时候，你每年过年回家，你外婆是不是都给你钱？怎么你现在这么不近人情？你说你现在怎么越来越没有人情味了？上个大学就瞧不起我们了。”
俞雪：“妈，我受伤了，我可能……得住院。”
陈绾曦：“你年纪轻轻的，能有啥毛病，我说点难听的，你外婆还能活几年？你就不能好好的让她高高兴兴的吗？你非要这么气我吗？”
闻枫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示意能不能让他试试。
俞雪摇头。
她抿了下嘴巴，道：“好，我知道了。”
陈绾曦：“你几时回来？”
俞雪：“生日前一天吧，我和闻枫在附近找个酒店住。”
陈绾曦，“你就这么不想跟我住？”
俞雪：“您家里那么小，我怕睡不下。”
陈绾曦家一直没变过，还是俞雪小时候住的那套房子，当时他们夫妻离婚，那套房子就分给陈绾曦了，这么多年，也没钱换。
陈绾曦深吸一口气，像是被气得不行了，“想睡下，怎么都能睡下。”
俞雪看了一眼闻枫，突然硬气起来，“妈，您家里总共两个房间，一间平时你们夫妻住，一间小孩睡，那张小床那么小，我们两个人挤得难受，就这样吧，我们会在外婆生日前一天赶过去的。再见。”
她说完，挂了电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刚才那段话连着说出来，可给她憋得够呛，一点没换气啊。
手机被放在一边，俞雪往后一倒，躺在秋千上。
闻枫凑近一些，两个人的头几乎要互相碰上。
闻枫道：“拒绝也不难。”
俞雪闭上眼睛，道：“实在是住她家里太难。”
闻枫：“其实我也可以在沙发上凑合凑合。”
“不！”俞雪道，“她家小孩可淘了，而且……我觉得可以用恶心来形容。”
闻枫很少从俞雪嘴里听到这么刻薄的词，“怎么说？”
俞雪：“我高三的时候和他们母子吃过饭，当时家里包饺子，那小孩吃到饺子里的姜，突然吐出来，然后把嘴里咬过的姜扔到我碗里，跟我说他不吃。他妈妈出来以后，我跟他妈妈说，他妈妈就只是笑了一下，很……很、很……很宠溺地看着她儿子……天……”
“嗯，是很恶心。”闻枫点头应和道。
俞雪：“然后那碗饺子我没再动了，他妈因为这件事骂了我半个小时，还说是我说要吃饺子的，包好了我又不吃，其实我根本没说，她问我吃什么，我说都可以，然后她说那包饺子吧，她都买好皮儿了，那我想着行啊，那就吃呗，怎么最后变成我想吃的了？我真是……”
她翻了个白眼。
闻枫很少在她脸上看到这么生动的神情，平时看到俞雪，不是生硬地笑，就是装得比较自然地笑，只有发病时的疯狂和崩溃是真实流露的，此外好像几乎没有其他情绪。
闻枫就想她天天这样，无论是高兴、生气还是伤心，可以大大方方地表现在脸上，而不是假笑，假笑，假笑。
可能从前装习惯了，结婚这么多年，闻枫竟然一直没发现俞雪是在假笑，他自己就不是个合格的丈夫，又有什么资格责怪俞雪呢。
俞雪转头看向天上的月亮，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你知道荒原狼吗？”
闻枫被她逗笑了，怎么还突然文艺起来了，“知道呀。”
俞雪：“一头迷失在它无法理解又深感陌生的世界中的野兽。它再也找不到它的家，它的空气，它的食物。”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她在她原本的世界里，明明有爱她的爸爸妈妈，她妈妈不像陈绾曦这么疾言厉色，妈妈很温和，也有生气的时候，不过对她是很好的，妈妈也不重男轻女，妈妈喜欢她，只喜欢她，妈妈说过，俞雪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爸爸也很好，她们家没有兄弟姐妹，就她一个。
可是她迷失了，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找不到家了，找不到曾经的空气和食物。
她用手背蹭掉眼泪：“其实我没看完，我就看了一章，我看到这里的时候，我就好难受，我就感觉……看不下去了……”
“不哭了，不哭了。”闻枫把她揽进怀里，感到她在瑟瑟发抖，“去洗个热水澡，然后去床上，我给你念书听，好不好？”
“念书？”俞雪把眼角不断涌出的眼泪擦拭干净，最后干脆直接捂住脸，“我又不是小孩。”
闻枫拍拍她的背，想去拉她捂在脸上的手，“又不是只有小孩才听故事。大人也听，听书软件多的是。”
“要听吗？”俞雪嘟嘟囔囔地道，抬起头，抹了一把鼻涕，“那听吧，我还要听《荒原狼》。”
闻枫从桌子上抽了两张纸，给她继续擦眼泪，“不是听了伤心吗？伤心还听？”
“听！”俞雪道，“伤心也要听，无论如何都要听，就要听……”
“好好，听，听。”闻枫忍不住摸了一下她的头，见她没生气，又摸了一下，“好了快去洗澡吧，知道你爱干净，不洗澡不上床的。”
——
“哈利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并不幸福，但不能因此断定他是个特别不幸的人。”闻枫从没有这样给别人念过书，第一次，还有点别扭，“尽管他自认极为不幸，正如人人都把落在自己头上的不幸，视为天下最大的不幸……”
俞雪搂着闻枫的一只胳膊，靠着他的半边肩膀，看着被台灯照亮的书页，听得很认真、很仔细。
小时候，妈妈每天晚上也是这么给她讲故事听的。不过是在另一个世界。
她好想妈妈，想爸爸，她好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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