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医者狠心

王春生来得比预想中要快。

五六十岁的老人横挎着药箱,急急赶来,跑得满头是汗。气还来不及喘匀,便取出银针,挨个扎在神门、少海、关内等穴位上。

又拿出一小罐乌黑的汤药,灌入老者口中。

老人皱紧的脸渐渐舒缓开来。

林一一动不动地垂眸站在原地,像是个失手打碎瓷盘的孩子。

“行了姑娘,别跟这站着了,回家吧。”王春生劝道。

“我等他醒了再走。”

“等他醒了,你就走不了了。”

林一不答,依旧站在原地。

王春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胸痹之症发作的快,去的也快。再加上王春生的精湛针法,老人不一会就睁开眼睛,虽然比之前少了些力气,眼中却仍烁然有光。

“哼。”他睁眼后便见到围住自己的三人,冷笑着环顾一周,没有丝毫要道谢的意思。

要是放在先前,林一一定怒火中烧,现在却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说到底,突发急症与她脱不了干系。

老人将目光定在王春生脸上:“不就是几包药吗?我还不稀罕要!”

“可怜我一把年纪,还要被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辈羞辱。”

林一抿着唇角,一声不吭地听着。是她有错在先,再难听的话,她今日都能忍下来。

那老头果真把药包都退还回来,带着怒气赌气似的往大眼怀里一塞。“赶紧拿走!”

林一以为,她再诚心地道个歉,这事就能过去了。

没想那老人又转过身,将林一上下打量一番,最终看向王春生:“药我没收,你把药钱折完了退给我。”

“你说什么?”林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明明是白送他的药,自己不收反而还要贴钱给他?

“还有,白白让我犯病,没个二两银子,这事过不去。”

王春生嫌弃般眯着眼睛看他:“你怎么不直接去抢呢?”

老人捂住心口,大咧咧地往地上一躺,“你给不给?”

王春生也就地一坐,与他大眼瞪小眼。“我没钱。”

老人向林一站着的方向一抬下巴,意有所指道:“你个穷大夫没有,有人有啊。”

王春生皱起眉:“我让二黑来送药,跟别人没关系。”

“有没有关系是你说了算的?”老人虚弱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徒然拔高音量而呛咳起来。

似乎是觉得与这样的人没什么可说的了,王春生撑着地面费力地站起来,“二黑,把他的药留下,我们回去了。”

那被唤作二黑的大眼弟弟将三包药撂下,拎起其余的药材,便要去其他人家。

老人坐起来,捞起倒在一旁的拐棍,乓乓敲打着那几包药,眼神中布满了怀疑。“站那,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有没有在药里掺什么东西?”

王春生看了一眼日头西移的天幕,心叹道,有人是不懂得见势而收的。今天也许真的会撕破脸皮了。

“你要是不放心,不吃就行了。”

“嘿——”老人让他呛了一句,却得莫名意起来,“我就知道——都是借口。你就是不想给我们看病,随便找个理由把大伙应付过去,那病要真传染,你怎么还敢看。”

“我还偏不上你的当,你等着吧,我非得把这事告诉大伙,什么狗屁神医,让大伙都看看你的真面目!”

“随你说去,我王春生什么时候怕过别人嚼舌根子。”

王春生一手拉住一个,带着二黑和林一就要走。

林一却挣开了他的手。“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要钱是吧,我给你。”她从腰封中摸出荷包,从中掏出两粒碎银,放在老人脚边。“二两银子。”

老人欣喜地捡起来,放在嘴边狠咬一口,硌到了牙才罢休。

“这药没问题,我劝您按时吃完,不然染了病,自己难受不说,还会麻烦别人。”林一冷冷看着他。

老人顾不上听她说了什么,随口答应道:“知道了,知道了。”

林一看着他那副见钱眼开的模样,最后说道:“既然收了钱,就别无中生有,四处乱说,不然……”

不然怎么样,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不然她能怎么样呢?把钱要回来,还是找人把他打一顿?

林一突然觉得,前二十年的自己,涉世太浅了。本以为自己亲缘淡薄,早已经独当一面,却在独自做些什么的时候,总是一次又一次搞砸,还要连累别人。

她冲门外等候的两人扯出一个笑,只是那笑容并不好看,“走吧。”

两人却没有马上动身,纷纷看着她欲言又止。

王春生不赞同道:“你不该把钱给他的。今日你给了他钱,往后,会有更多人,以此为借口,一而再再而三地要钱。”

“这您不必担心,钱是我给的,自然让他们来找我,必不牵连到您。”

王春生摇头:“我哪里是怕受你牵连,便是你家财万贯,也别自寻惹火烧身呐。”

“老先生,我没想那么多。”林一敛着眉目,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们都知道您问诊不为回报只因仁心,可哪怕您什么都没做,哪怕身正影直,但终究人言可畏……”她生活在现代,再清楚不过,舆论的力量是如何强大,那些盲目跟风的话语,犹如雪崩一般,一点点淹没毁掉那些原本心怀善念之人。

“您本无恶意,实在没必要去证明什么,可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只知道,不能让一心救人者,寒了心。”

王春生没想到她会如此说,怔愣片刻,而后笑道:“什么寒心不寒心的,说是医者仁心,悬壶济世,可行医的,哪里能带着心。

“你需得狠得下这世上最狠的心,才把得住脉,扎得下针,才能冷眼相看那生命无常。”

林一听着这话,忽然想起,她上过的第一堂法医课。

头发银白的老教授,做了一辈子的法医,退休后来到大学教课,他那双已经昏花的眼睛里,透着饱经沧桑后看透世事的温柔。

他在第一节课上便问了学生们一个问题,林一记到现在。

他问:在座的各位,为什么要学法医?别说什么崇高理想,我要听最真实的理由。

有个男生笑着说,是因为法医赚钱,待遇好,每日面对死人还不用勾心斗角。

老教授笑了,露出那口刚刚装好的,雪白的假牙。

他一一听着那些五花八门的选择原因,肯定了他们每一个人的理由。却在最后说道:“我相信每一个人的选择都有他的道理,哪怕他说不上来,说不上来本身就是一种道理。但是从你选择了这个行业起,你们便需要记住一件事。”

“法医,既有法,也有医,二者缺一不可。你们所检验出的结果,不仅是死者伤情、身份的鉴定,更是审判的依据。从已有的细枝末节中,抽丝剥茧,分析辨别,还原出一个真相,这个过程中,你们可能会愤怒,会痛苦,会恐惧。但是,不管是什么感受,都要记住两个字——冷漠。对自己的感觉冷漠,对死者的遭遇冷漠。因为你们还原的,不仅是死者的真相,更是生者的。”

“你们所见到的,往往是这个世界上最阴暗隐秘的角落,是最恐怖的人心。你们身上肩负着的,除了自己的职业道德以外,还有活人的寄托。”

“而刚刚那位同学说的,不与人勾心斗角,这在任何一个行业中,都是难以实现的。”

“哪一个医生不想专心治病救人,可是医患关系向来复杂,在这条路上被利欲熏心误入歧途的,医闹而死的也不是没有。而身为法医,也同样面临这些问题,甚至还会有来自于各个意想不到层面的压力。

“那些压力来源于死者的家属,来源于上级的施压、不法者的投机取巧,来源于你心底。”

“你们要做的,只是通过课上习得的知识来还原死者身上的每一道伤疤,然后收起无用的情绪,等待法律对施害者的审判。”

“虽然很难,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在问心无愧的同时,做到独善其身。”

从某种角度来说,林一是幸运的。她学了六年法医,只从案例上见识过那所谓的黑暗,更没有经历过教授所说的那些利益诱惑,前途迷茫以及来源于自己的灵魂拷问。如今她不再是法医学生,从此与法医行业再无干系,却好似离那些事更近了。今时今日,她只是初窥其境的旁观者,或许有一日,她会亲身经历。

讲台上老教授的身形言语渐渐退去,虚幻的身影与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王春生渐渐重合。

独善其身很难。林一只希望,当她真的问心无愧却面临有口难辩的质疑时,不会是孤身一人,就像是有人会苦口婆心地讲解那些她从未听闻的道理那样,也有人愿意站出来,为她说上那么一两句话。将心比心,在见到有人被恶意揣测误解之时,她又怎么可能忍得住袖手旁观。

“治病救人,也不能仅是救人。”林一苦笑道:“是我太幼稚了,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王春生伸出手想去拍她的肩膀,但又碍于两人的性别收了回去,“年轻人难免冲动,既然决定去做一件事,那么与之相对的一应后果,也要自己承担。而杏林苑是我所选,用不着你来担。”

林一低头行了一礼:“……清也受教了。其实今日来找您,是有一事相求。”

王春生笑道:“说来听听。”

“本是有事所求,但见到您之后,又觉得之前的想法太过天真了。”林一轻轻攥住手心,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想与您做一笔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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