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州城里。
连日大雨,护城河水位上涨,几乎将岸边柳树淹坏。城中浣衣人们原先三五成群,需得从三平桥边下到石头栈道上浆洗衣物,如今那栈道也被水淹得没了踪影。
行人的衣摆从街上飘过,立时就沾了泥色。街边沟渠里头淤积着树叶和泥沙,几个精干的妇人正挽起袖子,吆喝家中小子清倒淤泥。
楚瞻明在城门前半里地处下马,排在入城的队伍中,跟着人群慢慢挪了进去。
他作道士打扮,头戴乐天巾,一身靛青色道袍,黑鞘长剑背在身后,更衬他脊背笔直,行走间仙气飘飘。
一旁背货的青年看他面善,同他搭话道:“道长是要上城东仁心观挂单吗?”
楚瞻明念了声无量福寿,答:“贫道途径此地,听闻抚州遭了涝灾,特来尽一份绵薄之力。”
青年一愣,旋即憨厚一笑:“道长慈悲心肠。只不过城中水涝并未成灾,只淹了两条街。越州那边拨了银子,刺史大人也已派了人赈灾。” 说完朝东边拱了拱手,赞道:“吴王殿下千岁。”
吴地只知吴王,不认晋皇,由此可见一斑。
谈话间已过了城门查验。青年同楚瞻明道别:“道长先往北边多走几步,过了三平桥再向东,就到仁心观了。”
楚瞻明道过谢,牵着马慢慢向前走去。
抚州乃是吴地腹地重镇,商贾云集,此时街上却冷冷清清,地势低处的几户商铺在门前支起摊子,晾晒库中受了潮的货品。
一个半大孩子蹲在路边捏泥巴,捏得满手污脏,身上脸上全结了泥壳子,笑嘻嘻地跑回家去,没多时便有哭声从屋里飘出来。街坊邻居一齐露出笑脸,摇摇头,道:“这混小子成天惹他娘生气。”
马蹄在街上踏出一行浅浅的泥坑。楚瞻明牵马过桥,又走过两间打了烊的粮店,便看见一座红墙道观立于路旁,大门开了半扇,门上嵌着块灰扑扑的石匾,写了“仁心”二字。
门前一小道童拿着把比人高的苕帚扫水,远远听见马蹄声,抬头一望,将手搭在嘴边喊起来:“这位道长,已过了申时,请明日再来!”
楚瞻明走到近前,先向门上“仁心”匾躬身行礼,随后拿出一块刻着“三茅”的木牌,请他交给知客道长。
小道童将木牌翻来翻去看了几遍,朝他还了一礼,道:“请道长稍候。”说罢将苕帚靠在墙边,连蹦带跳地跑回道观里去了。
仁心观以仁心仁德为本,每日开门义诊,施药施粥。住持衡山真人一手针法出神入化,据称能够活死人,肉白骨,上门求医求学者如过江之鲫,只不过这门功法苛刻,衡山真人几十年来严挑细选,也只得了两位真传弟子。
山南道人年轻时莽撞,几次重伤求到衡山跟前,被他扎得颇为后怕,后来教育弟子说自己一向只知道用毒的阴险,却没料到行医的也是一窝疯癫,又叮嘱观中弟子,若是与他们打上交道,务必结个善缘。
楚瞻明在门前等了片刻,忽然门里一阵脚步匆匆,一个道士提着衣摆跨出门来。
这道士怪模怪样,双眼清亮有神,分明是个岁数不大的年轻人,面上却蓄了一把长须。
道士远远挥起手来,亲亲热热地喊他:“可是越州三茅观来的道友?久仰大名,久仰大名!贫道灵云,腆列衡山真人座下首徒。住持今日不在观中,便省了稽首问话、诵经考核之类的杂事,请道友随贫道入内休息。”
楚瞻明念了道号,同他见礼:“贫道和颐,有劳道友。”
先前的小道童此时才气喘吁吁跑出来,拄着苕帚埋怨:“师叔跑得太快了,我跟不上。”
灵云道士笑话他:“你这小胖墩儿,连王家阿婆都跑不过,还想跟上我?”
“师叔!”
灵云哈哈大笑,揉了揉他肉乎乎的脸蛋。
小道童嘴上不情不愿,动作却利索,将苕帚收到门后,又蹦蹦跳跳跑出来,牵了楚瞻明的马往马厩去了。
灵云领着他迈过门槛,先上殿拜了三清,随后才慢悠悠向后院客房走去。
天光纱白,柔柔地落在地上,将满地**的石板砖照得亮晶晶的。
树上几只鸟雀啁啾,三清殿前炉烟袅袅,白烟如练,在半空勾勒祥云。
灵云道:“近日观中冷清,道友自便就是,不用讲什么规矩。”他一捋胡子,眼里露出几分狡黠:“师父不在,眼下正是贫道当家。”
可是楚瞻明规矩惯了,不让他讲规矩,他就无话可说了。
灵云等了片刻,正疑惑他怎的忽然没了声音,一转头正好看见他背上长剑,忽然兴奋起来:“道友可是习得荣枯剑?”
楚瞻明被他一吓,略一点头:“正是。”
灵云满脸羡慕:“我家素有家学,原本该随家人习掌法,机缘巧合下拜入衡山师父门下,师父只传医术,不准我习武。先前时候,我是不甘心的。”
他久坐低头,微微有些驼背,且脚步虚浮,果然是身无内力之人的模样。灵云继续道:“前一阵子本家长辈找上门来,要绑我回家练功,可惜摸了骨才发觉,我本就根骨不佳,受不住那些厉害功法,若强行修习,少不得折损寿命。我才明白,师父传我医术,实则救我一命。”
楚瞻明温言安慰:“我师父曾言衡山真人妙手回春,是天下第一等的仁善。武功无非增长几分力气,道友何必执着。”
灵云点头:“正是呢。如今我已放下了。只是江湖风光到底让人心生向往,往后若有机缘,少不得如和颐道友一般出门游历一番。”
他忽然想起些什么,似乎心有余悸:“若以武功论短长,我那姑奶奶必是魔头中的魔头。”他连连抚着胸口,念了句慈悲。
仁心观为善一方,观中香火旺盛,屋舍院落修缮整齐。小道童们拿着拂尘和苕帚在经堂里玩闹,见他们经过,只笑嘻嘻地喊一声师叔好。
灵云板着脸训斥两句,他们就扮个鬼脸,嘻嘻哈哈地跑开了。他威严扫地,无奈地一叹气,解释道:“平日里没大没小惯了,如今师父不在,个个都野了性子。”
走得远了,仍能听到孩子们的笑声在经堂里窸窸窣窣地响。
“道友只住一日就走吗?”灵云遗憾道,“我师父曾说,他与山南道长颇为投契,若是知道你来,一定欢喜。”
楚瞻明谢过他的好意:“我此次有急事要办,不得不走。道友盛情,和颐感激不尽。”
“道友实在客气。”灵云笑着摇头。
“和颐还有一事,需得向道友打听一二。”
灵云道:“道友但说无妨。”
“道友可知,这抚州城中可有姓于的人家?”楚瞻明问道。他稍作思索,有些拿不准主意,语气犹豫起来:“大约是花匠,也可能在大户人家府上做了护卫。”
灵云一听就笑起来:“还真有这样一位既做过花匠,又在刺史府上做过护卫的于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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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刚熄灯,忽然有人敲门,笃笃笃敲个没完没了。于三文忍了又忍,终于翻身下床,骂骂咧咧地走出去:“哪个龟孙大晚上活得不耐烦了!”
木门拉开,却忽然撞进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里。
楚瞻明笑着说:“于师兄,好久不见。”
“和颐!”于三文又惊又喜,“快,快进来!”
他独居一户,小院狭窄,墙角种了一片生机勃勃的葱,浸在月光里头,青翠欲滴。
于三文披上外衫,他倒来茶水,脸上喜色怎么也藏不住:“你怎么来了?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楚瞻明说:“仁心观灵云道长大约认得师兄。”
于三文面上笑意一顿,浮现几分懊恼:“去年我被人暗算下了毒,多亏灵云道长施以援手,否则此刻我已是黄土一捧!”
杯中清水刚润湿嘴唇,楚瞻明皱眉,放下茶杯急追问道:“是什么人?下的什么毒?师兄如今可大好了?”
“好了,好了,早已大好了。”于三文笑道。
楚瞻明点点头,又握住他的手腕搭了脉。静息片刻后,他才放下心来,说:“如此就好。”
他不再多说其他,单刀直入道:“师兄,我眼下有急事要去符州,可有法子助我过梅山关。”
从吴地入楚只一条梅山古道,地势险峻,且设有重兵把守。楚瞻明从前随商号入关,自有通行文牒以供查验,如今匆忙上路,行至澎湖才想起这要命的东西,只得改道抚州。
于三文略一思索,道:“我现今已入了万里镖局做镖师,局中近来是有一笔生意要往柳州去,明日你随我去见过大当家,有我说项,想来不是难事。”
楚瞻明起身郑重一揖,道:“多谢师兄。”
“这般生疏做什么。”于三文赶忙拉他坐下,又问,“你去符州是有什么事?”
他语气变得不善:“难不成庄家又给你派了什么活?”
楚瞻明摇摇头,道:“近来有人暗中生事,将藏宝图算在我头上。”
于三文不知道楚瞻明身份,当即一惊,随即难以置信道:“这样没影的消息也有人信吗?”
楚瞻明无可奈何:“自然是有的,还有胆大包天的找上门来,却认错了人,将庄三公子绑了去。”
这事实在匪夷所思。楚瞻明说完,在座二人同时陷入无言的境地。
良久,于三文忽然道:“那小子本来就心思不正,这一遭也是他活该……”
楚瞻明打断了他:“师兄,不彰人短。三公子如今是在替我遭罪,我万万不能弃他于不顾。”他抿了抿嘴,垂下眼帘:“他玩心重了些,却不是坏人。”
他一番话别别扭扭,又说得有情有义,将于三文的一肚子不满全噎住了。
于三文摆摆手,连声说:“师兄错了。我不说了,不说了。”
夜色愈发深沉。
楚瞻明与于三文约定好辰时一刻三平桥上见,随后便悄悄回到仁心观中。
客房里是一张通铺,同寝几人此起彼伏地打着呼噜。
楚瞻明坐在窗前对着月亮出了会儿神,随后才合衣睡下。他闭上双眼,那一轮模糊的月亮仍在眼前不近不远地漂浮着,让他心里难受,可是又不敢伸手去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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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抚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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