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汀江渡(一)

牛车摇摇晃晃。

道下江滩边芦苇丛生。汀州府地势高,城镇集建,银钩庄貌似远离人烟,实则与府城相距不远,附近皆是田庄。今岁大雨,将平原淹了又淹,农人开渠引水,如今正抢种晚稻,合家老小皆在田间地头忙活。

郑银双做人周全,叫人将牛车上的干稻草换了软垫。庄随月如今盘腿坐在垫子上,低着脑袋打瞌睡。

蒋凤和徐力行各怀心思,脸色一个赛一个黑。

蒋凤沉不住气,先开口道:“汀江渡人多眼杂,还是我先过去探探,你两个藏好了,莫要叫人发现。”

徐力行哼了一声:“不用你说。”

车轮裹了烂泥,扬得四处乱飞。蒋凤白当一路车夫,心里老大不痛快,眼见路中央躺着块石头,避也不避,驾着车直直地碾了上去。

庄随月被这一阵颠簸的动静闹醒,揉着眼睛问:“这是到哪儿了?”

徐力行瞧他睡得面色红润,心情愈发糟糕,忍不住出言讥讽:“你倒是舒坦。”

庄随月装傻道:“也就还行。”

银钩庄的婢子生了一双巧手,将三公子的头发梳得整齐又漂亮。他往车上一靠,倒像是王孙公子出游一般写意。

徐力行右手不自觉地虚抚着被竹片固定的左腕。银钩庄的大夫尽了力,可是他的手腕怕是再也不能使力了。

黎行早玩笑似的一掌便能让他的左手再也不能握刀。破庙里的泥菩萨灌了满肚子水,没能施舍他一分慈悲。徐力行应当恨她,可现下他只是摸着自己的手腕,丢了魂一般。

蒋凤回头瞥了两眼,似乎憋了满肚子话。先前仲无闻闹大狱,守卫兵士无暇他顾,才让那么多人趁乱逃脱。他本就是借了徐力行的光,况且无论徐力行再如何萎靡不振,二人一道从柳州逃来这里,蒋凤总归依仗他颇多。

最终蒋凤气哼哼地嘟囔了两句:“罢了……罢了!”思量着届时抽出空来去一趟符州为他收敛遗骨,也算全了同袍情谊,他坐在牛车前头,稳稳当当将车驾向了汀江渡口。

前头是一道缓坡。蒋凤收住缰绳,拍了拍青牛粗糙的背脊,低声道了句:“有劳!”

忽然旁边有人噗嗤一笑。蒋凤怒而回头:“你笑什么?”

庄随月姿势不变,依旧闲闲地坐着:“好汉赤子之心,实在难能可贵。”

蒋凤一时拿不准他这话究竟是褒是贬,虎着脸没作声。他寻了两块石头垫在车轮前,随后一言不发地向坡下走去。

待他走远了,徐力行睁开眼,冷冷道:“你倒是有办法叫他闭嘴。”

坡下就是汀江渡口,石砌的台子上搭了茶棚,码头上的帮闲与水手三三两两蹲作一圈,端着茶碗闲聊。

旁边几条船俱已整装待发,只有中间最宽最高的那艘仍在装货。蒋凤向下一扫,看见打赤膊的脚夫正将几只大木箱推上甲板。这几只箱子似乎重量不均,其中一只格外沉些,将足以承载五人通行的跳板压得向下弯曲。

他本就扮作脚夫,此刻挠散了头发,也拾了只碗,吊儿郎当地走进茶棚里。“哥哥们,今日热闹啊,”他向大船一指,“这是哪家的买卖?”

“哪家的?”其中一人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放眼汀江沿岸,除却银钩庄,还有哪家能吃下这么多货?”

蒋凤略略吃了一惊:“是万家的货?”

“兄弟外地来的?”旁边几人互相对视,随后一齐笑起来,“这银钩庄啊,姓郑!”

这地方鱼龙混杂,外地来的帮闲不在少数。蒋凤并不惹眼,但他只跟着笑了几声,随后便站在一旁小口喝飘着茶叶末的清汤寡水。

“瞧!”蹲在地上的一人忽然蹦了起来,“郑庄主来了,走,快过去!”

他一招呼,茶棚里的人纷纷放下碗拥了过去。蒋凤不敢被落下,连忙低头掩面跟了上去。

郑银双一下马便被团团围住。帮闲们纷纷邀功,七嘴八舌地嚷嚷。

蒋凤只偷眼一瞧,见果真是蛾眉大侠当面,更加小心翼翼起来。

郑银双被簇拥着,倒像是很受用一般,一面点头,一面唤了随行的人来分发打赏。

只不过这随从难请,被他连唤了几声才过来。蒋凤不抬头,只听出来人迈着碎步,呼吸轻而长,必是练家子。他混在人群中伸出手去,不多时也握住两粒银锞子。

前头有人拍起了马屁:“张大管事,近来气色愈发好了!”

又有人说:“回头兄弟几个凑了银子,买明月楼的胭脂回来,给大管事抹脸!”

随后一道女声严厉道:“老老实实运你们的货!东西出了事,你们就拿胭脂自己抹了脸,等好看吧!”

蒋凤一听,果真是银钩庄上的张婆子。他心中惊疑不定,拿不准这是一桩什么官司,思绪纷乱间只记得将银锞子带了回去。

“你脖子上顶的是个缸吗?”徐力行咧嘴一笑,“一个背主的婆子,一个忘本的赘婿,还能是什么官司?”

蒋凤不信:“不可能啊!郑大侠并非那等不忠不义之徒。”

“你不过是二十年前同他见过一面,这些日子两顿好酒好饭就吃成了个傻子。”

蒋凤固执起来也像拉车的大青牛一般,被他连番讥讽,不肯说一句不好,闭着嘴生了一通闷气。

庄随月已换了脚夫行头,从树后走出来,一张脸拉了老长。三公子的好日子只过了两日,立时就现了原形。他这身衣裳短了一节,裤脚也短了一节,扎头发的缎带子换成了麻布巾子,脚上的靴子也换了草鞋。

庄随月一身细皮嫩肉,穿了布衣也不像寻常百姓。蒋凤皱眉看他,又指挥他:“你把脸涂黑。”

庄随月面上表情顿时风云变幻,最终定格在一张可怜巴巴的笑脸上:“好汉,我用布蒙上脸就好了,包管不给二位好汉添乱。”说完就胡乱将脸挡了,让蒋凤来不及发的牢骚全噎在喉咙里头。

“光挡脸有什么用?”徐力行不耐烦道,“把你的外衫给他穿上,脚上再涂点灰!”

那件皱巴巴的衣裳递到眼前,庄随月捏着鼻子穿了,肥大的外衫果真将他原本的身形挡得一分不剩。颈子上再搭一块汗巾,这下只是个身量略高的瘦麻秆,再看不出王府公子的影子。

三人守在牛车旁边,看准坡下几人解完手正朝码头走的时机,装作自然地跟了上去。照旧是蒋凤打头,徐力行一手钳住庄随月的胳膊,拖着他走在后头。

那几个躲懒的汉子只掀了掀眼皮打量,并不多作询问。只一个矮个子问:“几位面生,吃的哪里饭?”

蒋凤正要张嘴,被徐力行盯了一眼,立即收了声。

徐力行说:“打浪里过,风往哪儿吹,就上哪儿吃。”

庄随月将一双耳朵竖得高高的,留神记下他们说的每句话。

矮个子点点头,没再多言。

几人懒懒散散地回到码头,果然被张婆子一顿好骂。三人装模作样拣了只箱子来搬,蒋凤刚一使劲,立刻暗道要糟。

他看前头几人搬得费力,做足了准备,谁成想这箱子抬在手上空荡荡的。蒋凤力气大,一把将木箱掀翻在地,索性锁扣结实,这才没闯出大祸。

张婆子已走到近前,劈头盖脸骂道:“笨手笨脚的东西,仔细摔出好歹来,赔了你的命也不够还!”

蒋凤不敢同她对视,低着头诺诺应是。他将箱子扶起,小声急道:“发什么愣!”庄随月和徐力行赶忙走上去,两人一个在侧,一个在后,和他一同将木箱台上甲板。

张婆子眯着眼在码头上盯着他们,良久,才移开视线。

先前遇见的矮个子也在船上,见他们过来,朝舱井伸了伸下巴:“搬到底下去。”

货船上下三层,桅杆高高竖起。甲板上三两个水手忙忙碌碌做着起航的准备,几名衣着富贵的商人站在栏杆旁眺望远方,斜睨着跳板上来往的脚夫,眼神轻蔑。

舱井在甲板正中,是一个纵广六尺,横长一丈二的四方形井口。井口搭了个斜坡,木板斜伸到底。陆续有人攀着木板出来,最后一人让开位置,说:“赶紧吧,就差你们了。”

四周无人注意,蒋凤回过头来,借着木箱遮挡对他们说:“你们留在货舱里头。”

徐力行单手抓住木箱一角:“你呢?”

“老子当然在外头了。”蒋凤理所当然道,“全关底下我们三个一道饿死吗?”他向前挪了半步,逼得徐力行稍微踉跄。蒋凤继续道:“没个人在外面望风,连这船走到哪儿了都不清楚,你们两个一个残一个废,还不是得靠老子。”说到最后,竟得意了起来。

货舱里头木箱成摞堆放,三人放了箱子,径直走到最里侧。蒋凤动手清出一小片空地供二人休息。他边搬箱子边奇道:“这箱子一个轻一个重,也不知装了什么。”

庄随月每日笑脸相迎,乖顺听话,几日下来,这两人已不似刚上路那会儿时刻盯着他动静。此刻他一副事不关己的形容,已自顾自解了遮面的布,生疏地捞起一头长发,给自己绑了个不大端正的马尾。

先前这两人闹出嫌隙,让三公子看了好一阵热闹,如今两个莽汉计较起了表面文章,真是铁杵绣花一般,实在让庄随月倒足胃口。三公子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累了自然就要休息。不消片刻,庄随月已将自己打理整齐,盘膝靠坐在舷窗边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

落地的箱子震得蒋凤手腕发麻,他拍拍手,忽然一弯腰,竟是要上手去撕箱子上的封条。

徐力行并指敲在蒋凤手腕上,骂了一句:“不知死活!”

蒋凤被他拦住,悻悻地住了手。他不能多留,只放下随身的水囊,便从货舱里跑了出去。

小分队二号(非自愿版)[猫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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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汀江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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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难
连载中林八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