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黏糊糊的,裹着操场塑胶跑道被晒化的味道。余景阳把校服袖子撸到胳膊肘,汗津津的手臂贴着谢清宴的脖子:"看啥呢?从刚才就心不在焉的。"
谢清宴猛地回神,视线从教学楼后门那片梧桐树林收回来。橘猫和顾云间都不见了,只剩满地斑驳的树影在晃。
"没看什么。"他拍开余景阳的手,"热死了,别贴这么近。"
"怪了。"余景阳眯起眼,"自从那家伙来了,你就不对劲。"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谢清宴心上。他扯了扯嘴角:"少放屁。"
可心里那点不自在,像鞋底黏住的口香糖,甩不掉。
第二天数学课,老陈抱着一摞卷子进来:"随堂测,同桌互换批改。"
教室里顿时一片哀嚎。谢清宴捏着笔的手指紧了紧,余光里,顾云间已经将卷子推了过来,动作干脆,像完成某个程序。
字迹出乎意料的工整。不是那种刻板的工整,是笔锋里藏着劲道,每个数字都落在恰当的位置。谢清宴对着答案批改,一路红勾打到最后一题。
全对。
他笔尖顿了顿,在那道拓展题旁写下" 10"。顾云间偏过头,目光落在那个加分上。
"步骤省略了关键推导。"声音很轻,像片羽毛扫过耳膜。
谢清宴愣住。这道题他花了半节课才搞懂,顾云间居然一眼看出他省略的步骤。
"答案对就行。"他故意把卷子拍回去。
顾云间没再说话,只是拿起红笔,在旁边空白处写下三行推导。字迹清瘦,逻辑严密得像手术刀。
谢清宴盯着那几行字,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捧着金碗讨饭的乞丐。
午休时下起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窗玻璃上,噼里啪啦响。谢清宴被尿憋醒,迷迷糊糊往厕所走。经过后门,看见顾云间站在屋檐下,手里攥着个塑料袋。
橘猫不在。
雨幕里,那道身影站得笔直,像在等什么。校服外套被风吹得鼓起,又落下。
谢清宴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喂,你的猫呢?"
说完就想抽自己。这语气,像在质问。
顾云间转过身。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几缕贴在眉骨上,衬得眼睛更黑。
"不是我的猫。"他说。
"那你天天来喂?"
"它饿了。"
这话太理所当然,谢清宴一时接不上。两人沉默地站在屋檐下,听着雨声。空气里有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混着顾云间身上那股淡淡的冷杉气。
"伞。"顾云间突然开口。
谢清宴心跳漏了一拍。
"三年前,"顾云间的视线落在雨幕尽头,"你借了我的伞。"
原来他记得。记得清清楚楚。
"后来我去还伞,你没要。"谢清宴声音发干。
"嗯。"顾云间应了一声,很轻,"那天我父亲去世。"
雨声忽然变得很远。谢清宴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他想起三年前那个下午,顾云间被一群人簇拥着走过。现在才知道,那不是疏离,是悲伤。
橘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蹭到顾云间脚边。他蹲下身,撕开塑料袋。猫粮的香味飘散开来。
"它叫雨水。"顾云间说,手指轻轻挠着猫下巴,"下雨天捡的。"
谢清宴看着他的侧脸。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这个瞬间,顾云间身上那层冰壳裂开了一道缝。
"对不起。"谢清宴说。为三年前的误解,也为这些天的别扭。
顾云间抬起头。雨光映在他眼里,像碎掉的星星。
"不用。"他站起身,"都过去了。"
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些微光。顾云间把剩下的猫粮收好,转身要走。
"顾云间。"谢清宴叫住他。
那个身影停住。
"明天还来喂猫吗?"
顾云间回过头。很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嘴角弯了一下。
"来。"
就一个字。谢清宴却觉得,这场下了三年的雨,终于停了。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往前淌。梧桐树的叶子开始泛黄,一片两片地往下掉。
顾云间还是那个顾云间。上课认真记笔记,下课就看书,偶尔被余景阳缠着说话,也只是淡淡应几句。但谢清宴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比如现在,体育课自由活动。男生们都在打球,顾云间一个人坐在看台最高处,膝盖上摊着本书。风吹起书页,哗啦啦响。
谢清宴运着球,眼睛却往上看。余景阳一个箭步抢断:"看什么呢!专心点!"
球砸在水泥地上,砰砰响。谢清宴抹了把汗:"歇会儿。"
他三步并作两步跨上看台,在顾云间旁边坐下。距离不近不远,刚好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冷杉味。
"看什么书?"谢清宴凑过去。
顾云间把书合上,露出封面。《局外人》,加缪。
"挺深奥啊。"谢清宴咧嘴笑。
顾云间没接话,目光落在球场上。余景阳正带着球横冲直撞,像头发疯的小牛犊。
"他很有趣。"顾云间突然说。
谢清宴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是在说余景阳。
"是啊,傻人有傻福。"他捡起一片梧桐叶,在手里转着,"你以前在学校也这样?独来独往的?"
顾云间的睫毛颤了颤:"差不多。"
"没人跟你一起吃饭?一起打球?"
"不需要。"
谢清宴把梧桐叶梗咬在嘴里,涩涩的苦味在舌尖漫开。他想问,那现在呢?现在需要吗?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太矫情。
下课铃响了。顾云间合上书站起身:"走吧。"
谢清宴跟在他后面往下走。台阶很高,顾云间的背影在秋日的阳光里显得单薄。谢清宴突然想起那个雨天的屋檐,想起他说"那天我父亲去世"时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心里某个地方轻轻揪了一下。
周五放学早。余景阳勾着谢清宴的脖子:"网吧开黑去?新出的副本。"
"不去。"谢清宴扒开他的手,"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余景阳瞪大眼睛,"最近神秘兮兮的..."
话没说完,谢清宴已经抓起书包跑了。他穿过教学楼,往后门的小树林去。这个点,顾云间应该在那里喂猫。
果然。梧桐树下,顾云间蹲着,雨水在他脚边打滚。夕阳把人和猫都镀成金色。
谢清宴放轻脚步走过去。顾云间没回头,却像背后长眼睛似的:"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
"脚步声。"顾云间挠着雨水的下巴,"很重。"
谢清宴在他旁边蹲下。雨水警惕地看他一眼,往顾云间腿边缩了缩。
"小白眼狼。"谢清宴撇嘴,"我也喂过你好几次了。"
顾云间眼里有笑意闪过。很淡,但谢清宴捕捉到了。
"它怕生。"
"那我天天来,是不是就不生了?"
顾云间没说话,把猫粮袋子递过来。谢清宴抓了一小把,放在手心。雨水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凑过来,小舌头舔得他手心发痒。
"它吃了!"谢清宴眼睛一亮。
顾云间看着他雀跃的侧脸,目光柔软了一瞬。
喂完猫,两人并肩往校外走。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
"你为什么转学过来?"谢清宴问。这个问题憋在心里很久了。
顾云间沉默了一会儿。路边有卖灯盏糕的,猪油香混着萝卜丝的香气飘过来,这是谢清宴熟悉的温州味道。
"我妈再婚。"他说得很简单,"嫁到这边。"
谢清宴"哦"了一声。所以不是因为父亲去世,而是因为母亲再婚。他偷偷瞄顾云间,对方脸上没什么表情,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那你...喜欢这里吗?"
顾云间停下脚步。他们已经走到岔路口,一边是谢清宴家,一边是去顾云间租的房子的路。
"还行。"他说,"比温州安静。"
谢清宴还想问什么,顾云间已经转身:"明天见。"
“明天见。”
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巷口,谢清宴突然觉得胸口闷闷的。顾云间像一口深井,他丢下去无数个问题,只能听见几声空洞的回响。
周一语文课,老师让写作文,《我的梦想》。教室里炸开锅,同学们叽叽喳喳讨论。
余景阳转过身:"我想当电竞选手!打职业!"
谢清宴踹他椅子:"就你那水平,省省吧。"
"那你呢?"余景阳不服气。
谢清宴抓抓头发:"没想好。可能当个摄影师?到处走走,拍拍照片。"
他说完,下意识看顾云间。对方正望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笔。
"顾云间,你呢?"谢清宴碰碰他胳膊。
顾云间回过神,笔掉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医生。"他说。
谢清宴愣住。他想起顾云间父亲的事。
"因为..."
"嗯。"顾云间打断他,捡起笔,"救不了他,至少能救别人。"
作文课下课,顾云间被老师叫去办公室。余景阳凑过来:"他说什么了?梦想是什么?"
谢清宴看着窗外。天空很蓝,云朵慢悠悠地飘。他突然想起顾云间说"医生"时的眼神,坚定又脆弱。
"没什么。"他说。
放学后,谢清宴去书店买了一堆医学相关的书。厚重的《人体解剖学》,彩色的《临床医学概论》,摞起来有半人高。
他扛着这堆书到小树林时,顾云间已经在那里了。雨水趴在他膝盖上,舒服地眯着眼。
"这什么?"顾云间看着那堆书。
"送你的。"谢清宴把书放下,喘着气,"你不是想当医生吗?"
顾云间怔住了。他翻开最上面那本《希氏内科学》,书页崭新,油墨味很重。
"谢谢。"他说,声音有点哑。
"客气什么。"谢清宴在他旁边坐下,"以后你成了名医,记得给我挂个专家号。"
顾云间低头翻书,额发垂下来遮住眼睛。谢清宴看见他嘴角弯了弯,很轻的弧度。
"好。"他说。
夕阳西下,两人坐在梧桐树下,一本本翻着那些医学书。顾云间偶尔指着一张解剖图讲解,谢清宴听得云里雾里,却还是点头。
雨水在两人脚边打盹,尾巴尖轻轻摆动。
谢清宴看着顾云间专注的侧脸,突然觉得,他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膜,正在一点点变薄。虽然缓慢,但确实在发生。
就像冰雪消融,需要时间,但春天总会来。
他伸手,轻轻拿掉顾云间头发上的一片梧桐叶。
顾云间抬起头。
"有叶子。"谢清宴摊开手心。
"谢谢。"顾云间说。这次,他的眼睛也微微弯了起来。
这一刻,谢清宴觉得,那些小心翼翼和忐忑不安,都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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