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一个傍晚,结束了一天忙碌的劳作后,庄稼汉们扛着锄头,拖沾满泥巴的脚涌进杜二家,疲惫而高兴地吆喝杜二:“打一斤酒来!”
那姿态就像从战场上得胜归来的将军。没那么阔气的,就要一碗酒蹲在桌边慢慢地喝。喝上几口后,照例是荤话脏话好话歹话都出来了。像秦家庄这样闭塞的小村子,一桩稀奇事是可以讲上一万年的。什么哪家的媳妇跑啦,哪家的姑娘嫁人啦,哪家的牛摔进沟里啦,哪怕最最芝麻烂谷子的事也会在酒桌上被从犄角旮旯里拖出来,像掉进眼睛里的睫毛一样叫人看得干干净净。
讲着讲着,就有人嚷嚷道:“牛老汉,你再讲讲那事呗!”
那事,特指秦地主家的事。村里的三百亩良田,秦地主至少得占一半。他有一座顶漂亮的院子,还有一个漂亮媳妇和大胖小子。秦地主虽然富,却是个一毛不拔的吝啬鬼,就算你在他面前快饿死了,他也不会给你一粒米,不过,要是你快破产了,他可是比谁来的都快。
总之,秦地主的名声在秦家庄里不怎么样,庄稼汉们没事就骂他,盼着他家出点事,这不,十七年前,秦地主家就出了件大事。这事知道最清楚的,就是在他家当过长工的牛老汉。
牛老汉皇帝一样挤开众人,一屁股在长凳中间坐下,他咳了两嗓子,优哉游哉要了碗酒,砸吧几口,便把酒碗顿在桌上,像说书先生拍响了惊堂木,开讲了。
“要说那事啊,你们可算问对人啦!现在知道这事的人可不多,有的是知道也不敢讲,为啥?太邪乎!可老汉我呢,光棍一个,不怕邪乎。要说起这件事,还得从十七年前讲起,那时候秦地主的媳妇可不是现在这个孙夜叉,而是个用三头牛从城里换来的大小姐!”
牛老汉摸着稀疏的胡子,无限回想:“当年秦地主娶那小娘子进门时,老汉我紧瞅慢瞅,就想看看这城里人长得什么样,可惜那天新娘子的盖头遮的严严实实,也没啥风,老汉我就看见了她那双白嫩嫩的小手,像豆腐似的,都能掐出水来。”
众人想到自家黑的黄的泥巴色的婆娘,顿时胃里泛酸,嫉妒道:“那后来呢?出啥事了?”
“有了这么个婆娘,秦地主当然是君王日日不早朝了。这不,没多久秦家就传来了好消息。这后院的事,我一大老爷们也不清楚,这都是我听武大娘的三表姑的小姨子说的,那婆娘认识给秦地主老婆接生的产婆。”
“不对。”一汉子叫嚷,“秦地主明明只有一个儿子,是孙氏生的!”
“你急什么,俺还没说完呢。那小娘子虽然有了,可奇怪的是,她的肚子一天天地越来越大,人却越来越消瘦了,到最后连床都下不了了,秦地主请多少大夫也没用。到了临盆那天,晚上阴风大作,牛马齐鸣,秦地主家里也鸡飞狗跳,灯火通明。那产婆是半夜被找过去的,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阵杀猪似的惨叫,等进去,那婆娘已经脸色惨白,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产婆一看婴儿脚先出来,心就凉了一半,郭氏生了一夜那孩子才出来,你猜怎么着?那孩子是个死婴!”
众人大惊:“死婴?”
牛老汉笃定:“是个死婴!通体青紫,浑身冰凉,不是死婴还是什么?那产婆吓得半死,险些将孩子摔到地上,再瞧那新妇,两眼翻白,俨然是断了气。秦地主一夜间没了老婆又没了孩子,但这等不吉利的事哪能让外人知道,只能哑巴黄连肚里吞。秦地主连夜把那死婴埋了,对外只说老婆早产,孩子没了,可第二天,你们猜怎么着?秦地主居然让人把孩子找回来了!”
“找回来了?”众人十分惊讶,“为什么?”
“不知道,可俺记得那天晚上就听见秦地主哇哇地叫,像是做了噩梦,第二天一醒他就嚷嚷着找孩子!你说这事邪不邪乎?可更邪乎地还在后面——那孩子活了!”
众人惊叫一声:“活了?”
“活了!挖出来时,眼睛瞪得溜溜圆!真是奇了怪了。可他虽然活了,却不会哭不会笑,连奶都不喝,要我说,这肯定是个鬼婴!被鬼婴缠上了,难怪秦地主要做噩梦。这秦地主想扔不敢扔,想杀不敢杀,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都快赶上死了的老婆了。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月,一个白头发老道碰巧路过秦地主家,好心帮了秦地主一把,那之后秦家可算太平了。后来他娶了孙氏,生了个大胖小子,生活可谓和和美美,一帆风顺。”牛老汉神神秘秘道,“可是,那鬼婴还活着呢。”
众人惊骇道:“还活着?”
“不仅活着,现在还住在秦地主家里呢!只是秦地主不认他,外人也不知道。”牛老汉余光瞥见门外,忙道,“喏,就是他!他就是鬼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高的少年背着一人高的柴火从村口缓缓走来。他身材魁梧,异常高大,一头野草似的乱发将脸盖得严严实实,整个人显得既阴森又可怕。
众人不禁议论纷纷。
“我知道他!他不是在山西头给秦地主种田的哑巴吗?”
“难怪我之前就觉得这人怪怪的,原来他是鬼婴!”
“妈呀!我之前还跟他搭过话,我会不会被鬼缠住?”
“怕啥呀?他要真有能耐,秦地主能活到现在?”牛老汉伸长脖子,冲那少年大喊道,“哑巴,你那死了的娘没来找你?”
少年脚步一顿,背着满堂大笑走远了。
到了秦家,他卸下沉重的柴架,低头从后门溜了进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飞蚊在尘埃飘散的空气中打圈,水缸里浮萍缓缓飘动,忽然间,一个黑影从那口大缸中蹿了出来!少年往后一躲,那条大黑狗就扑到了柱子上,在木柱上留下了深深的咬痕。少年立即躲进屋子,几乎同时那大狗扑到了房门上,疯狂地扑打,那扇陈旧的木门呻吟着,颤抖着,好像下一刻就会散架。
少年用力地抵着门,大狗的咆哮穿透门板刺着他的背。一阵响亮的笑声从门外传来:“威武将军,撕烂那扇破门!”
那笑声来自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秦有贵。
少年默默地抵着门,好一会,那狗似乎累了,恼怒地低吼一声跑开了。秦有贵跑下楼,拿石头砸门道:“胆小鬼!有本事你出来啊!”少年依旧不应,秦有贵愤愤地踢了一脚门,不成想踢到了骨头,立即抱着脚大叫道:“疼疼疼!”
一个锦罗玉衣、穿金戴银的女人忙从里屋奔出来。她一把搂住秦有贵,咆哮道:“死哑巴你又怎么欺负有贵了!还敢关门?谁供你吃供你住的!打开!”孙氏用力拽着门,那孱弱的木板岌岌可危,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松开了手。
门登时就被拽开了,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少年脸上,孙氏怒吼道:“你这扫把星离我们有贵远点!别把你身上的晦气过给他!天还没黑你回来干什么!没看见猪草没了吗?还不快去干活!”
秦有贵躲在孙氏怀里冲少年得意地扮了个鬼脸。少年看了他一眼,提着空篮子离开了。
他回来时天已经全黑了,繁星铺满山涧,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高悬在湛蓝的天空,为漆黑的村庄笼罩上一层薄纱。少年一个人走过那些幢幢黑影,墙上的亮光里不时漏出一两声说笑,撞着他的耳朵。
秦家的门锁了,他只得翻墙,爬上墙头时他看到地上水坑里倒映着一个浑圆的银盘,好似落入凡间的一颗珍珠,这时他忽然意识到现在是中秋了。但他只觉得饿,因记起来是中秋,想到了月饼,就更觉得饿了。他悄手悄脚溜进院子,一股甜腻的香味幽幽传来。秦镇邪爬到屋顶上,从这能望见正在院子里乘凉的秦家人。
秦地主躺在摇椅里,一边惬意地摇着扇子,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月饼。秦有贵在一旁拿月饼逗狗玩,孙氏弯腰凑在他旁边,笑眯眯地看着。
突然,秦有贵拍了下脖子,恼怒地嚷嚷道:“妈的,又有蚊子!”
孙氏忙凑上前仔细看,奇怪道:“没有包啊?”秦有贵气冲冲道:“可我脖子就是痒!”孙氏就吐了两口唾沫给秦有贵涂上了。秦地主笑道:“你是月饼吃多了,蚊子都觉得你的肉甜!”“不吃了。”秦有贵用力将月饼一扔,那黑狗欢叫一声,追了过去。
少年默默地看着他们。忽然,他举起左手,那上面有一条红绳,绳子上系着个碧幽幽的莲花坠,上面刻着乱七八糟的鬼画符,那是他生而有罪的证明。除了这个,那白发道人还给他留下了一个东西。
他的名字——镇邪。
好像唯恐他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似的。
秦镇邪对此并不愤怒,也不悲伤。他确实害死了自己的生母,也确实是个不会哭不会笑的怪物。而且,要不是那道士给自己喂了一枚仙丹,他到现在连饭都不会吃。所以,那道人提醒得很对,秦家人这样对待他也理所当然。所以,这些秦镇邪都能理解。
再说,秦地主到底还是没把他赶出去,有时碰上他心情好,还会跟自己说两句话。
只有一点,那道士是个骗子。秦镇邪望向院子里的秦有贵,无比清楚地看到他身上趴着一条血淋淋的大黄狗。此时,它正张着血盆大口,怨恨地撕咬着秦有贵的脖子。
那道士说这坠子可以驱邪避灾,保他平安,可他带上这坠子,还是能看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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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鬼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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