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这天早晨祠堂来了一个老者。

当时宋无妄正在院子里搬杂草,一个转身,就看见一个老人站在门口。老人的地位应该很高,从那由丝绸制作的长衣就可以看出来。他银白的头发被全部盘起,同样银白的胡子被打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慈眉善目,气质和大学里的文学教授如出一辙,只是多了一点严肃。

“族长。”宋焱从祠堂里走出来,然后又同老人一起走进去。

“族长有什么事?”宋焱问。

他从十二岁起,就一直住在祠堂,对于族长,他对他的记忆只有那年的祠堂里恍惚一面和祭祀日上的远远相望。不论如何,族长都是他的救命恩人。

“小焱,你该成家了。”族长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芝兰玉树的人儿,和当初那个满脸血污的孩子相去甚远。他不免在心里叹息,要是没有那件事,这孩子将会前途似锦,得意人生,而不像如今这般,蛰居在这个偏远的山村,守着一个本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祠堂。

“族长,你知道。我不会娶妻生子的。”宋焱摇头,他知道族长是迫于家族那边的压力。陈家的少族长已经娶妻,不久之后就会正式成为陈氏族长。而宋家的族长已老迈,族人们自然希望少族长赶快接任族长的位置,好和陈家抗衡。

族长愣了一下,说:“小焱,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忘记。你让我到了九泉之下,怎么和你父母、和我大哥怎么交代呢?” 宋焱掀开衣角跪下,凛声道:“宋焱怕是要辜负族长了。”

族长看着他,心想看来是不可能改变他的决定。微微叹了口气,上前扶起他。

两人聊了许久,一直到傍晚,宋无妄才看见宋焱送族长出来。两人间的气氛有点沉默,一直到门口,族长才拍了拍宋焱的肩膀。

宋焱站在门口,衬着天边火红的晚霞,他好像站在一片火海之中。修长的身体在微风里直直立着,他的脸上像是镀上了一层金粉,将立体的眉眼修饰出来。

或许是这副场景过于壮烈美丽,宋无妄放下手中的扫帚,望过去,看那逆着光的背影。“枯藤老树昏鸦”突然跳进他的脑袋里。宋焱就是那牵着白马的路人,走过撒满夕阳的道路,和枯藤老树昏鸦一起,往不知方向的远方茕茕独行。

夜晚,一个不速之客又来到院子里。他风尘仆仆,像刚从远方归来的旅客。他一来,就直奔里屋。

宋焱停下手中的毛笔,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到来。该来的总会来的,这一天,他想了八年。八年,他放弃所有,就为了这一天,谁也阻止不了他。

“你不能这样做!”陈羡气息不稳,身体乏力,但他强撑着赶过来。他不能让宋焱这么做,一定不能。

“你没有资格拦我。”宋焱语气轻柔,仿佛只是在叙说家常,平平淡淡的,让人以为日子还是那么平淡,不会发生什么惊天大事。

“哥,你不能这么做!”陈羡道,“你偏要这么做的话,就不要怪我。”

宋焱沉默半晌,可陈羡知道,他不是在犹豫,而是在想说服他的理由。

“你对宋海延没有半点感激之情吗?”

听到这个名字,陈羡只是惨淡一笑。宋海延的死状历历在目,他从来没想过,宋海延就那么死了。他明明离开之前还说会给他们带京城的蜜饯,去的时候是春天,直到冬天都还没有回来。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就只是一具腐烂的尸体,散发着恶臭。和山里那些被咬死之后抛尸荒野的野兽没有什么不同。

他很讨厌腐烂的尸体,要不是当时宋焱一直守在宋海延的尸体旁边,他就会在半夜将那句尸体丢进狼群,让他永远消失。当他把这个主意说出口,宋焱只是傻傻地看着他,问了句你对宋海延没有半点感激之情。

当时他确实不懂。宋海延不过是在深山老林里把他带回了家,和宋焱住在一起。但是这不是应该的吗,长辈应该做的。在他的记忆里,似乎并没有报恩的情景。只知道,一旦触犯到利益,往日再亲近的亲人,都会自相残杀。落败的老人痛哭流涕地喊着要“报恩”,占上风的人却置之不理。

宋海延教他和宋焱读书认字,教他们祭祀礼俗,教他们尊老爱幼。他最多以后不杀他就是,怎么还要报恩。况且现在人都死了,他上哪去报恩。宋焱朝宋海延的尸体磕了三个响头,直起身去了祠堂。在他转身的瞬间,陈羡看见了他发红的眼尾。

是不是惹他生气了?陈羡抓乱束好的头发也想不出哪里得罪宋焱,于是学着宋焱的样子,也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去追宋焱了。

“你是不是生气了?”陈羡趴在桌子上,和宋焱面对面。

宋焱已经恢复如常,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将手中的书又翻了一页。但只有他知道,从回来到现在,他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没有。”

“我感激宋老爷的,你别生气。我以后每年都给他烧纸钱,陈家烧三千封,我就烧三千一百封,别生气了。”

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宋焱忍俊不禁。但他又不想让陈羡得了便宜卖乖,于是将手中的书遮住脸,偷偷笑。

陈羡站起来,苦恼地转了两圈,他最怕宋焱生气了,宋焱一生气,就十天半个月不和他说话,无论他怎么讨好,都不管用。最后都是宋海延从中周旋,宋焱才重新和他说话。现在宋海延死了,宋焱不会一辈子不和他说话吧?

“那我去叫宋老爷起来帮我。”陈羡实在没有法子,自言自语道。

宋焱实在憋不住,拿开书,“你别去打扰他了,人都死了,还要被你烦。”

“哦。”

其实宋焱气的不是他,而是自己。他气自己没有能力为自己的父母和救命恩人报仇。陈羡没有什么错,他捡回来的时候就缺心眼,但就是这种缺心眼是宋焱一辈子都学不会,所以隐忍,刚刚的责问把他内心的嫉妒蜻蜓点水般表露出来。

“你没有,我有。我不是你这种白眼狼,不报恩,反倒往仇人家跑。从你踏进陈家大门那一刻,我们就没有任何牵连。”宋焱心里泛起痛,石子丢进平静的湖里一样,泛起圈圈涟漪,连绵不断,一圈未平,一圈又起。这是陈羡最忌讳的,也是他最忌讳的,整整三年,只要不说出口,他和陈羡就还是往日的好兄弟。可是现如今,他不得不划清两人之间的界限,才能逼退陈羡半分。

果然,听到这话,陈羡后退几步,嘴角噙着笑,原先只是闷笑几声,后面声音大了起来,变成肆意的大笑。他边笑边死死盯着宋焱,仿佛要将眼前的人融进骨血里。脆弱的玻璃纸被宋焱几句话就戳破,让他在继续装作不知道都难。

“怎么了?”宋无妄听见动静跑进来,看见放声狂笑的陈羡和一脸平静的宋焱,一头雾水。但他心里还是怕陈羡的,一进来,就站到宋焱旁边。下一秒,他才发现自己这个行为真是大错特错!陈羡的笑声停止了,咧开的嘴角还保持着夸张的弧度,眼睛里带上了癫狂和不满。宋无妄低下头,不敢看陈羡,即便他知道那目光只在宋焱身上。

屋子里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短短片刻,犹如百年之久。宋无妄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生怕打破平静,成为众矢之的。 脚步声响起,如同漫长黑夜中突然响起的钟声,宣告光明到来。

宋无妄顺着书桌脚滑到地上,抚着胸口,想要把那股心悸抹去。

“你来多久了?”一个疲惫沙哑的声音突然问。

“没多久,刚到门口就听见有人在笑。”宋无妄偏过头回答。

和宋焱对视的刹那间,宋无妄就明白他的意思,他问的是自己来到祠堂多久了,“呃,四年吧,快五年了。”

“嗯。”宋焱垂下眸子,沉思了一会儿,“那你该回家了。”

“???”

“主家这边后面不太平,但对其他分家伤害小一些。”他补充道,估计觉得自己说的不太明白,“你回家吧,有人护你。”

宋无妄愣住了,不太平?五年,那宋焱不就二十五了嘛?那不就是……

他不敢再往下想,因为结果是他不愿意接受的。他即将看着自己跟了五年的人,在命运的主导下,走向他应有的结局。成为书上的一个名字,成为一个符号,一个没有生命的故事主角。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包围他,他绞尽脑汁,也不能从自己所学的知识里找出一个法子,救下宋焱。

“为什么?”他还是不敢相信,这几年平平静静,没有任何的前奏,宋焱的话让他觉得生活像被砍刀活活砍成了两半,一半是平静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另一半是充满明争暗斗和血雨腥风的家族斗争。

宋焱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直以来,他只认为宋无妄是哪家的少年郎,乖张而善良,也许只是和父母闹了点别扭,才来祠堂里躲避。这样的事有很多次,那些孩子待了几天、几个月就回家。最长的,是——是陈羡,他回了陈家。

“你还小,不用知晓那么多。”他回避道。 “是陈家?”

宋无妄平日里是不敢这么追问的,他害怕自己被宋焱扔掉院子活活打死。可是如今,宋家族史上那些隐藏的、一笔而过的真相,像一幅巨大的画卷一样向他徐徐展开。他心里名为好奇的猫死而复生。更何况,要是找到真相,说不定宋焱就不会死了,他还可以当族长很多年,然后入宋家祖坟,受后世敬仰摩拜。他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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