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已经尽力了,何苦为难自己。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是将军上阵便有保疆守土之责。三万人马不是个小数目,一朝折损,势必令皇帝无法对臣民交代。说到底,大郎君虽有才华,但到底未曾上过战场,怎能敌得过对方沙场宿将。此番酿成大错,着实怪不了陛下半分。”韩氏夤夜被请到宫中,直奔九龙殿而来,见阿芷木木的,心里担忧,免不了劝慰一番。
显阳侯府被禁军层层围住,明眼人都知道在劫难逃,就连大长公主都以泪洗面,茫然无措。她不过一个妾侍,能只身被放出,又好好地被接到宫中,怎么看都是因为皇帝对阿芷情意甚笃,不忍牵连。
阿芷什么都好,偏是个想不开的。
事到如今,木已成舟,只要她不被牵连,稳坐皇后宝座,又有什么是不能忍的。
韩氏进侯府多年,对崔湛不能说毫无感情,毕竟当年若不是他的无心一顾,自己悲惨的歌姬生涯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她们这些女子,生来命苦,习惯了飘零,习惯了被欺辱,没有尊严,更没有自由。能攀附一个还算不错的夫主,救她于水火,供给一口饭食,她已经很满足了。
所以哪怕她到了显阳侯府仍受尽主母的磋磨,主君的冷落,仆婢的白眼,她都能忍受。对于崔湛的畏惧已经刻入骨髓中,她习惯了听从,哪怕她并不认同。
尤其在阿芷的事情上,她这个做阿母的从没有过自己的主意,一切皆听主君的安排。
但那些安排一定是对的吗?崔家需要一个女儿入宫去巩固权势,延续家族的荣宠,妄图在太后的庇护下霸占后位。可是她想要的却不过是女儿的平安和快乐。
自从入了宫,她受了太多伤害,莫名其妙失了孩子,满身污名被赶出宫,无名无分地困在山中,不情不愿地被接了回去。
她的不甘,她的痛苦,做阿母的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是自己始终无能为力啊,一个在侯府中多说一个字都会被斥责的人,一个女儿尊贵无比却还是要低头做人的人,有什么立场和能力去管这些。
说到底,是她这个阿母无能,连累了这样好的女儿。
忽然,出了这样的变故,若是惶恐也是有的,但那些怎么压抑都压抑不了的幸灾乐祸,是她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最大的本能。高高在上的人跌落泥潭,原来也会惶恐惊惧,成日里折磨羞辱别人的人,原来也会陷入无措与绝望。
只要阿芷好好的,不要受母家连累就好,她所有的愿望,都是自己女儿的平安,至于别人,和她有多大的关系呢。
想到这些,韩氏拍了拍阿芷的背,声音慈祥又平静:“有阿母陪着你呢,你乖乖的,不要惹陛下生气。你有恩宠,有尊位,我的阿芷定然福寿绵长,平安喜乐。”
阿芷仍木然,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人脆弱的厉害。她笼着身上的破衣衫,不允许任何人来帮她换下,抱着膝,像是小兽一般蜷缩着。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她的声音如同呓语,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一句。
韩氏听不懂,忍不住将手覆在她的额上,看看她是否烧迷糊了,在说胡话。
“宣太医来看看,可好?”韩氏将阿芷抱在怀中,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膝上,如同小时候那般。
一行泪蜿蜒而落,阿芷终于愿意和她说话了,可说出的话却让韩氏觉得恐惧:“不要太医……太医开的药里有毒,一天天喝下去,我会死的不明不白……”
“莫要胡说!”韩氏心惊,忍不住环顾左右,忙挥手示意宫人们退出去。
“他又不是没做过,当初他让停云将药放在我的枕头里,我一天天枕着入眠,结果……”结果落胎血崩,再难有孕。韩氏知道那件事,但帝王自有他的考量,事后也尽力弥补,又怎能抓住不放呢?
“陛下宠爱你,他舍不得伤你。”韩氏抓住阿芷冰凉地手,用自己的体温传递着温柔的力量。
阿芷却挣扎着放开,死命地攥着自己的衣袖,浑身微微发抖。
“满朝名将如云,他偏就派了阿兄前去,其图谋是什么?若是胜了,他的宏图霸业又进了一步,阿兄与南朝彻底决裂,此生都只能依附于他,任他鱼肉。若是败了,刚好给他一个借口处置显阳侯府……”
“阿母,你当知太后的死因!他早就有心清除外戚掣肘之势,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迟早……显阳侯府的所有人都难逃一死。”
“他废后不过是迟早的事,阿母如何认定他会轻易放过你我。侯府于我,唇亡齿寒,我不会幼稚到以为他处置了我母家的人,独独对我网开一面。阿母,自古以来,有过族诛后荣宠无限的皇后吗?”
阿芷情绪十分激动,一口气说完这些,人都已经要虚脱了。她的脸色夸张的苍白,精心敷上去的胭脂,仿佛一层虚浮的云雾,带着诡异的艳丽。白的白,红的红,对比强烈,惨不忍睹。
“陛下不会这样的。”韩氏说出这一句时,已经没了底气,她窥着阿芷的神色,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那我们……当如何?”她低声问。
已经过了丑时,夜色如墨泼就,月色静谧如霜,宫灯昏昏惨惨,偶有夜枭停在枝头,发出一两声凄厉恐怖的叫声。
阿芷的眼睛褪去了方才的木然,变得明亮灼灼,带着一抹疯狂的,诡异的光。
“长公主宇文清今夜宿在宫中,宇文钧尚未给她定罪。我已派人知会了她一件事,天亮之前,拼一把,大不了鱼死网破。”
“什么意思?”韩氏已吓得口不能言,慌乱地追问。
“长公主手中有府兵护卫五百,我以皇后玺印可调北宫卫尉手下一千兵。只要让他措手不及,廷尉狱中救个人倒也不难。到时候以奉旨出城之名,我们叩开永乐门,逃离京中。”阿芷平静地仿佛在谈论着明日的膳食和天气。
韩氏悚然一惊,抓住了阿芷的臂膀:“这是谋反,你疯了吗?”
“谋反或有一线生机,难道还要坐以待毙吗?”她弯了弯唇角,看着明光殿的方向,“横竖都是死,为什么不搏一把,好歹让他知道,笼中鸟也有挣脱牢笼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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