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有一个传闻。
传闻九龙殿里的皇后,其实是个疯女人。她从不见妃嫔,也很少从殿里出来。偶尔宫人会看到她坐在九龙池边,唇角带着古怪的笑容,一直念叨着一些奇怪的话。
她的相貌十分美丽,哪怕拒绝打扮,也足够让六宫粉黛失了颜色。
皇帝似乎并不理睬那些流言,也并没有废后的心思。甚至还赐死了太子的生母林氏,将他寄养在皇后名下,让其晨昏定省,朝夕侍奉。
可终究引来了口舌是非。
显阳侯长子崔植兵败,死于廷尉狱中。侯府又搜出了五百具铠甲,谋反之罪,铁证如山。皇帝念及骨肉亲情,只将其贬为庶民,流放西垂。唯独皇后并未牵扯半分,反而恩宠不减。
一个失去母家庇护的皇后,坐在那个位置上,不过是如坐针毡,战战兢兢。她不让贤,自有人觊觎,日夜不安。
朝臣请求废后的奏疏雪片一般飞往御前,无外乎德不配位,无子嫉妒等莫须有的罪过。新后的人选自然也有,不是赵郡李氏,便是河东裴氏,左不过中原大族之女。摸准了他需要倚仗汉人豪族的心思。
疆域越大,臣民越多,他的顾忌就越多,需要笼络的人也就越多,他心里明白。
可是他就是舍不得,舍不得再伤她一丝一毫。
帝王难做。
臣民期望的是一个灿若北辰的存在,他可以是庙里的菩萨,是书中的圣贤,是传说中的神祇,唯独不可以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摒弃七情六欲,将自己端成泥塑木雕的偶像,才足够合格,否则他们会怀疑,会失望,会崩溃。
阿芷便是他最后一点血肉,他割舍不了。
秋日午后的九龙池荡漾着金色的波光,粼粼如锦鲤翻滚,灿灿如龙腾其中。
宇文钧隔着半池残荷看向阿芷。她今日依旧没有束发,一张脸素面朝天,澄净如孩童。
韩夫人坐在她身边,为她剥着葡萄,一颗颗送入她口中。她似乎很喜欢这个味道,美丽的眸子慢慢眯起,笑得单纯。
“阿母,你吃。”她自己捡了一颗,学着韩夫人的样子,剥了皮,喂给自己的母亲。
韩夫人接过,侧身过去,悄然拭泪。
“朕来喂她!”宇文钧走到她们身边,接过了内侍手中的锦盒。
他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伸手去捏了捏阿芷的脸颊,像是哄孩子一般。
谁知,阿芷墨玉般的眼睛刚落到他脸上,却忽然发了狂。她倏然打翻了锦盒,嘴里叫了几声,觳觫着向韩氏身后躲去。
晶莹的葡萄滚落满地,宇文钧听到她喊的是:“杀人了,杀人了……”
他怔怔地僵在原地,咫尺便是他爱的女子,可是他不敢靠近分毫。
无措与恐惧刹那弥漫于心头,他勉力让自己的声音听着温和又正常:“阿芷莫怕,是朕啊,你的夫主,你最爱的人!”
阿芷像是受惊的鹿,眨巴着眼睛看他,却仍在摇头:“你身上有血,很多很多的血,我怕!”
韩氏想要捂嘴,但来不及了,这些话仿佛利刃,扎在了宇文钧的心里。
“阿芷说得对,我是坏人……”浑身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宇文钧颓然转身,脚步沉重。
再到后来,不是阿芷在躲避着宇文钧,而是宇文钧在躲着阿芷。
无休无止的征战,给了他躲避的借口,也耗损了他的健康。身上的伤密密麻麻,心里的伤却无法缝合。
城池越来越多,疆域越来越大,终于到了要过江决战之时,他却听到了一个噩耗。皇后与人私通,并行巫蛊于宫中。
他并不信,但还是呕出了一口鲜血,直挺挺地倒在塌上,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
或许这也是真的。
从隆兴二年开始,她的疯病便好了。那一年韩夫人因病过世,她哭了三天,泪流干后,人也就正常了。
她依旧妍媚,但浑然变了一个人似的。跋扈,张扬,荒唐…她尽力往相反的方向去改变,似乎那样就可以触碰到他的底线。可是面对她,宇文钧早就没有了底线。
他们之间,错的太多太多了,他的责任无法推脱,只能尽力退让。
隆兴三年,太子被废,依她的想法,换了年岁更小的皇四子浩儿。对于这个孩子,她似乎很尽心,饮食起居皆亲自过问,启蒙师父皆精心挑选,就连寝殿都搬到了一处。
“皇后殿下如此费心教养,或有图谋。”太子少傅卢启悄悄进言,以为可以提醒一。二。却被他淡然阻止。
“皇后喜欢孩子,却一直无所出,实为遗憾。”宇文钧这样回答。
其实他不是不清楚,阿芷究竟在做什么,不过他愿意顺水推舟。澈儿被宗室之人教养坏了,满脑子都是鲜卑旧俗,胡汉之分,这样的人继承大统,于国不利。浩儿虽小,但悉心教育,或许更合心意。
无意间,她又帮了自己一次,惹了污泥满身,却让他仍有圣君贤主之名。
总是他对她不住。
便这么互相亏欠着吧,无需别人明白,这是独属于他们的纠葛。
宇文钧醒后,下令班师回朝。
“陛下,如今胜利在望,何苦功败垂成。”前锋将军殷殷劝阻。
宇文钧抬头,看了看远处宏阔无边的大江,它横亘在那里,似乎等待着自己奋力越过。可是,越过去又能如何?
他的身体已经衰败不堪,这样的功业交给后来人又有何不可。算计了一辈子,总不能半点后路也不留。
“陛下这是中毒之兆。此毒下得刁钻,分离极轻,不易察觉。但是日积月累之下,毒性侵入脏器已深,恐怕…”随军御医忙呼死罪,叩头不止。
宇文钧清楚,这是积重难返的意思。他没有怪罪任何人,只是吩咐御医不要声张,不要多言。
回朝那日,天降?雪,依稀有碎玉声。金装玉裹的宫殿犹如牢笼,里面端坐着一个人,梳着高髻,穿着华服,朱唇皓齿,艳光逼人。
“阿芷,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朕死后,你会是太后,所以你何必心急。安安静静地等着,莫要妄为,否则朕无力保全你。朕若有事,你更危险。”宇文钧以为自己的言语足够透彻。
红唇轻启,笑意幽微。以前她从不这样笑,模糊又阴郁的,让人又气又怜。
“可是我等不及了呀…”她的尾音软软的,仿佛撒娇。“我也想当太后,想拥有无上权势,想和你一样,想让谁生就生,让谁死就死。喜欢一个人就把他困住,也不要理会她到底喜欢什么,厌恶什么。”
她慢慢走过来,看着他,却无一丝敬畏。
“不是谁都和你一样,表面上拥有一切,其实比谁都自私怯懦,可怜可悲…”
“你不怕朕杀了你?”宇文钧咬着牙,面露痛苦之色。
他的胸口很疼,不知是伤痛的侵扰,还是情感的波动。
“我本就一无所有,不害怕再失去什么。”阿芷一脸平静,这反而显得宇文钧沉不住气。
“朕已经杀了那个男人。”那个五分像他,五分像萧植的男子。
他很想知道她究竟如何筹谋的,更想知道阿芷心中的真情,究竟给了谁?可他没有问出口,也觉得这个答案毫无意义。
她木然,仍旧在笑:“你可以杀任何人。”
“我希望与你生同衾,死同穴。”看样子,不像玩笑。
阿芷的眼眸里终于出现了恨意,这样的她,才更像个活人。
“早知道,干脆直接毒死你好了。”她残忍地说道,分毫不顾及这些话说出来,会让对方多伤心。
她不在意,从未在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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