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奴盯着这间小佛堂的土墙,墙面被刷成了金粉色。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对面的黑色袈裟上,泛着明亮的光。
他咬住因啃骨头磕破嘴唇同时引起晃动的黄门牙,嘴角不经意间抽搐了一下。
他的阐述进入了最难熬的内心批判时刻。佛堂里落针可闻,只听见他抓耳挠腮后微不可闻的叹息声。对面的蒲团上,那少年盘腿而坐,自打刀奴进来就一语不发。他只是略微颔首,戴着他那佛陀般愉悦的微笑面具,凝视着刀奴。
他们管这少年叫柳绪炎,说他十几岁在勾栏灌醉了一名美姬,导致她当场醉的不省人事,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他阿爹是一名**的官员,还说柳绪炎有安抚人心的力量。他不知道少年是否在听,他的双眼几乎被蓬乱的刘海遮挡了,戴着半边面具掩藏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
不过刀奴不关心这些,他只求自己的罪孽能得到佛祖的原谅,只想得到少年为他在佛前开解。想到自己这样做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他释然的吁了一口气。
“我觉得她是苗疆人。苗疆人都擅长下蛊,对吧?”刀奴悄悄地抬眸扫了一眼,但少年没有应答。“妖王给她起的绰号是蛊怪。”刀奴说,“他让我一刀砍了她。”
向纵欲过度的人忏悔有显而易见的益处,就是对方够荒唐、听谁的故事都像虚幻一场。完完全全的交代清楚,这样他走出寺庙时,心灵才会有悔恨与罪恶被彻底涤荡的感觉。倒不是说刀奴有多虔诚,不过既然他悔不当初、真的试试走正道,这不失为一种好手段。
这也是梵净寺能吸引信众的地方。
“妖王抓了五六个小女娃。年纪不大,十来岁左右吧。不过蛊怪的个头要高些,她更有劲。她逃了。夜灯瞎火的跑到遂平亭才被妖王追上。他统称她们为小女巫。”
少年依然沉默不语,他的视线没有转移,不过他颤巍巍的抬起左手,理了理脏兮兮的长刘海,用手指挑出一撮捏在指腹上碾着。他身上那件袈裟太旧了,袖口处破了几处,露出了血痂和淤青。
刀奴继续絮叨着。
“他的手下都是亡命之徒。主人指谁就咬谁。可想而知。这群家伙被驯养的宛如锋利而没有感情的刀刃,让他们闻见血腥味就癫狂,他们有着致命的危险。”
沉吟了一会,他挣扎着。刀奴心里清楚自己这会顾左右而言他,不过为了拖延早晚要讲出口的正题。“行吧……”
行吧。刀奴望着手上的疤痕,硕大的蜘蛛狰狞的爬行在手背上,这标识的刑罚都与他现在忏悔的这件事无关。他曾为一队叛军供应武器。偶尔兴致来了,他也会打造一些兵器自己收藏。他的手艺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过于惹眼的刀枪剑刃流落在民间各处。惹眼到没法一直不引起朝廷的关注,结果被逮捕入了大牢。
惹眼到他在大牢里就被妖王盯上了,一出狱就被请去喝茶。妖王确保他只为自己效力,这样一来,今后就只有妖王能拿到最好的兵器,其他对手想都别想。他的价钱出的高,刀奴在长安西街口锻造十五年的兵器,都不一定能挣到为他提供一件利刃所收取的工钱。
“她躺在草丛里,胳膊,大腿还有脸上都血迹斑斑。她就躺着,仰面紧紧的瞪着我们,一只眼眸浓黑到似乎裹着仇恨的漩涡势必要将我们全部吸进去。他的手下戳瞎了她一只眼——刺眼的血窟窿。”停顿了一会,刀奴开始说重点,“妖王说要让她们得到惨痛的教训,杀鸡儆猴。反正苗疆现在对他也形不成威胁,……”刀奴挺直了背脊,深深的吸一口气。
“所以他就让我动手。让我把她干掉,好证明我对他忠贞不二,没有人比他更坏。我有一把锋利的短刃,耗费了整整半年功夫才锻造好。我被逼的是准备动手啊。真的……”
刀奴咽了咽口水,他感觉心里憋闷的慌。其实他偶尔也会回想整件事,回顾那晚在遂平亭里的几分钟,脑中一次次浮现那女孩绝望而愤怒的眼神。
妖王和他是戏子,剩下的是沉默的旁观者。这件事是他午夜梦回时的梦魇,但直到此刻,直到他头一次把它一字一句的叙述出来,他才意识到那不是幻境,那一切真实地发生过。或者说,在他陈述这件事之前,他本能的拒绝接受这个事实,他的胃里这会翻江倒海。
刀奴用鼻子深深吸气,想缓解回忆中的一些画面翻涌出的恶心而带来的不适。坐在蒲团上的少年唇瓣一张一合,念念有词。也许是在回应刀奴,也可能是在诵经。
“妖王说我们没有时间犹豫,这地方毕竟是凉亭。于是他挥挥手,使了个眼色。他的手下上去就把她绑了,扔进了木箱里。她躺在木箱里一动不动,嘴角噙着一抹讥笑。可你知道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怎样场景吗?血窟窿。就连嗜血的一群打手,也免不了侧目。”
刀奴跌坐在地上,胳膊肘支于双膝。他用手捂住双眼,全身止不住的颤抖。
“我如同游魂一般晃荡着思绪,整个人愣住了,傻傻的站在一旁看着。妖王没再要求我动手。他们抬着箱子放进马车上,我如同木偶人般看着。他们把她运进树林里,马车行驶进菠萝区。然后把她抬下来,从山坡上向橘橙区的方向推下去。那地方会有人经常路过,她第二天就被行人发现了。重点是,妖王就是想让人发现她,他要她的惨状公布于众。他要苗疆避他犹如惧怕猛兽。”
刀奴把双手从脸上移开,揉了揉大蒜鼻。
“我经常失眠到凌晨二点,一闭眼就会做噩梦。那女孩冲我笑,少了一只眼睛,鲜血从里面往外冒。每次醒来冷汗直冒,所以我硬着头皮去找妖王,厚着脸说我不干了。说我不想发财了,就想回去当名铁匠。想过平淡安稳的日子,不想整天提心吊胆。
“妖王点头同意,他大概也看出我压根就是软骨头。不过他把话说得很清楚,警告我要是泄密,他会随时取了我的小命。原本我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我把活全推了,虽说手上还有两把可以拿出来炫耀的兵器,朱雀刀和螳螂铲。但我总隐约觉得不安,他们迟早还要对付我。
所以衙门捕头来抓捕我的时候,我乐不可支,想着还是牢房里待着安全。他们缉拿我是因为另一桩旧案——我只是从犯而已,但他们抓了两个人,那两人都说从我这儿买过兵器。我当堂就画押了。”
刀奴哈哈大笑,笑到鼻涕眼泪直流,捂着肚子弯不起腰的他靠回椅背。
“再过几小时我就要离开这里。我惶恐不安,外面等着我的究竟是什么。但毫无疑问的是,妖王也知道我即将出狱,虽说我如今规规矩矩的也没弄什么幺蛾子。但我敢说这里边的事他全知道,衙门里的一举一动也都在他的眼皮底下,到处都安插着他的眼线。仔细分析一下,他要是想让我彻底的消失,在这就可以直接动手,根本无需等我出这个大门。你觉得呢?”
刀奴等待着回应,但对方只是缄默不语。少年看上去好像什么也没想,垂眸陷入了沉思。
“与其抽象的猜测,”刀奴说,“来这求点福禄总是好的,对吧?”
不知道是哪个字眼敲击开了少年的心房,他的眼睛好像一下子有了神采。他抬起左手招了招,示意刀奴凑近、跪下。
刀奴跪趴在菩萨脚底下的方块红地毯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直起身来,他侧目望着柳绪炎的方向。少年用舌尖舔着皴裂的嘴唇。他语速缓慢如蜗牛爬行,音调却出乎意料的圆润柔和,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菩萨怜悯你的懦弱,诸神原谅你的愚蠢。谁都终有一死,怀罪之人一旦悔悟,魂灵终将得到安息。阿弥陀佛。”
刀奴虔诚的再次垂眸跪拜,他手放在地毯上,贴着双臂。从少年苍白发紫的唇色来看,他随时可能缠绵病榻,染上恶疾。可能就在下一年,也可能二十年后——谁知道呢?但刀奴压根不相信少年能像别人说的那样神奇,念叨几句佛经就能降伏他的心魔。他对获得神明保护这种事持保留态度。
那他为什么还会来这寻求庇护呢?咳,拜菩萨就像点亮心中的一盏灯塔,虽然你不能完全指望会有用。既然坊间传闻都说这少年能消除他的孽障,又大方的不索取回报,那他没有理由拒绝这份诱惑。
刀奴趴跪着,一语不发。他舔了舔稀松的牙床。他准备好了吗?妖王如果对自己下手,他能坦然的接受一切的发生吗?他抬起头,眼神中尽是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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