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扬已经学会了如何做一只乖巧听话的菟丝子。
无论遇到多么恐怖的危机，只要咬紧牙关不尖叫出声，躲在一个角落里等待危机解除就好——或是在被怪物发现之前逃跑，然后找到下一个愿意庇护他的人。
自从登上圣铁达尼号以来，他已经见过不知多少次的死亡。
亲眼见到那些长着章鱼般恶心触手的怪物入侵，在众人的掩护下从那怪物爪下死里逃生，目睹旁人的战斗，自己却无能为力。
曾经熟悉的面孔被海怪蛊惑，一步一步迈向深渊，他却连一句劝诫也说不出口，闭紧嘴、夹着尾巴逃跑了。
因为他很弱小，所以谁也无法拯救，也没有人对他有所期待。
他是一个只能等待的菟丝子。
最大的好处就是听话，不给别人添麻烦，还能提供沿途搜集到的些许消息。
比如……
“我听说，海怪是通过密道出没的，只要堵住出入口，说不定会有效果！”
刚刚被黑犬“救”下来，紧跟在他屁股后面的汪扬小心翼翼朝他展现自己的“用处”。
这个消息其实他已经说了三遍，对着每一个刚刚遇见的黑犬。
“密道？”黑犬了然，点点头，“我带你去甲板上，见到龙先生，把你知道的告诉他。”
又是一样的说辞。
汪扬不止一次听到这位“龙先生”，似乎是与龙家兄妹结亲的那个未婚夫。
可黑犬明明是祁老板的手下，现在为什么是听那位龙先生的命令在活动？
而且，乘客不是都化作幻影消失了吗？为什么这位龙先生是个例外？
汪扬满腹疑惑，他觉得作为一只合格的菟丝子，他想的有些过多了。动脑子的活本就不适合他，应该让罗警官他们来考虑。
想到留在祁老板房间里的那些人，汪扬不禁有些走神，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活着离开。
黑犬带着他来到甲板上，被人群簇拥在中间的，正是那位龙先生。
“龙先生！船上剩余活人已经全部集中在这里了。”
“好的，辛苦你了。”龙先生的视线落在他和身后低着头的汪扬身上一瞬，便不再关注。
然而，当看见这位龙先生熟悉面容的刹那，汪扬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这不是他上上位金主大人，那个某某国的外交官！
对于这位金主，汪扬的情感十分复杂。
一方面，他无疑是汪扬见过最好的金主，帅气多金，夜生活也不用他费心伺候，有时还会指点他一些上流社会的潜规则——包括圣铁达尼号的危险。
但他的温柔体贴也让汪扬生出一些不必要的幻想。
以至于当这位金主和以往其他人一样，在某一天突然给他下达了“分手通知”，往他的银行卡里打了一大笔“分手费”，却不再接受汪扬的见面请求、彻底与他断了联系时，汪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失恋的痛苦。
以至于让他生出一些恶劣的报复心理，无论是迅速找上钱先生，还是缠着他让他带自己登上圣铁达尼号，似乎都是对前任金主的某种幼稚的报复——
怎么能不算幼稚呢？为了一段不存在的感情，付出生命的代价。
对于他这种惜钱惜命的人而言，简直愚蠢到了极点！
尤其是……
当他再次与这位前金主重逢在船上之时，竟然难以控制地感到欣喜，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能上船真是太好了”这样的想法！
汪扬龇牙咧嘴地鞭笞着自己的内心。
他甚至都不记得你！清醒一点！
你已经做了这么多不可理喻的事，难道还不能清醒过来吗？
你真的要为了一时的心动赔上一辈子吗！
汪扬的复杂心事一时间无人知晓。黑犬拉着他问了几句，汪扬失魂落魄的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
龙先生只是摆摆手，“不要紧，反正这艘船也是要被抛弃的。”
“是！还有您让我调查的救生艇……”
汪扬被另一名黑犬带到普通人那里，和被祁柒招上船的侍者们待在一起。
汪扬嗅到浓浓的海腥味儿，恋爱脑被冲醒了些许。
他扬起苍白的小脸，“我们这是要做什么？”
周围人看着他单薄的小身板，皱了皱眉，不过还是有个人给了他一根铁棍。
汪扬茫然地接过。
那人指了指甲板下面，“哝，你看看。”
汪扬上前，往下看，倒吸一口气。
船底……爬满了那种怪物！
尽管他被吓得小脸煞白，身体抖得像是风中残烛，逃跑路上短期速成的习惯却让他死死扎在原地，一步也不曾挪开。
这让等着看他尖叫逃跑的侍者们神色和缓了不少。
“一会儿我们也要跟着战斗啦。”他眺望着海平面上被一点点吞没的烈日残阳，鲜红如血的色泽洒落在烫金色的海面，本该让人觉得温暖的日光，披在身上却像是凝固的鲜血般冰冷。
“也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能活下来几个，但是，如果不战斗，也是白白的死去。我可不想这么窝囊啊！”
“总不能叫那些可恶的怪物随意蹂躏！怎么着也要砍下几根触手！”
“我可是差点就进了厨房的，有一把子力气，到时候看我像砍瓜切菜一样收拾它们！”
“让它们见识见识人类老爷的厉害！”
汪扬环顾四周，这些义愤填膺的人眼中并不像他们口里说的那般英勇，漆黑不见底的瞳孔深处，蜷缩着一个碎碎念着“害怕”“不想死”的胆小鬼。
即便如此，他们也把内心的恐惧藏在最深处，强撑着一副即将壮烈牺牲的姿态。
……哪怕下一秒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歌颂他们的事迹。
他们会悄无声息地死去，像落入海洋的一滴雨水。
汪扬握紧手里的铁棍，莫名的有了挺起腰杆的勇气。
他仰起头，望着站在他们前面警惕着下面的黑犬，和龙先生商议对策的黑犬，以及眼前这几名正在与他们交代事宜的黑犬成员。
“……过了这个楼梯，你们就往左边第一条走廊一直向前，直到尽头，有一个花瓶，挪开它，后面就是通往地下室的密道。”
“大部分海怪已经被我们引到这边来了，下去以后我们负责开船，你们到这里，打开入海口，咱们开着船出去迎接船上的伙伴。”
“……记住了吗？”
“记住了！”所有人情绪十分激动。
他们的任务不算困难，却非常重要。想到这里，黑犬再次提醒所有人，“可能会有残余的海怪，交给我们解决，你们继续前进，一定要在半小时内把救生艇开出来！”
“是！”
集结完毕，行动开始。
被尊称为“龙先生”的男人抬起头，遥遥望见一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战意昂扬的人群里，心中莫名升起几缕怅然若失之感。
“龙先生，有什么问题吗？”一名黑犬关心道。
“没事。”外交官收回视线，“我只是想到祁先生，不知道他躲在哪里，安不安全。”
提到祁柒，所有人都低下了头，气氛变得有些凝重。
有人道：“先生他……那么厉害，一定没事。”
被祁柒派出去寻找所谓“小偷”的黑犬们，因为各处突现袭击的海怪而被打乱了阵脚，所听到的最后的命令是祁柒在耳麦里下达的，只有“活下去”三个字。
就在这时，自称“龙先生”的男人拿着祁老板的猫眼石戒指出现，要求所有黑犬听从命令、共同抵御外敌，并搜寻圣铁达尼号上所有活着的人类，将他们安全带到甲板上来。
黑犬只会听从祁柒的命令。
也只有祁柒能够让黑犬听从别人的指令。
尽管龙先生没有提及祁柒的下落，以及为何他能得到祁柒号令黑犬的信物，绝对服从的黑犬依旧听凭指挥，绝无二言。
……而且，船上还活着的人类，自然也包括可能还活在某处的祁柒。
黑犬们宁可相信这些海怪是受祁老板操控才会袭击圣铁达尼号，相信他还躲在船上某个角落，也不愿去想他或许已经遭遇不测。
“不论如何，我们一定要完成祁先生最后的指令！”外交官摒弃多余的情感。此刻，他的眼眸中燃烧着熊熊战意。
“是！”
闪烁在所有人眼中的那点光芒，是信仰，是忠诚。
是面对灾厄不屈的灵魂。
——亦是生命对于生存最本能的渴望。
而另一边，汪扬也不止一次目睹了，璀璨的生命之火绽放的那一瞬间。
他们一路还算平安，根据外交官所拿到的、老设计师留下来的图纸，选择最短路径，以最快方式前往安置救生艇的区域。
唯独在即将到达那个船舱之前的通道内，和三只巨型海怪狭路相逢。
狭窄逼仄的空间极大限制了双方的战力，只能依靠最前排的黑犬和侍者，用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去堆砌、碰撞，削减敌方的数量。
汪扬的位置在中间偏后，他和绝大多数处在后排的人一样，不能后退，只能听着前面人的惨叫声、沐浴在他们的血沫中、踩着他们的断肢和肉泥，流着泪、颤抖着前进。
不仅无法为同伴的死做些什么，甚至时刻处于即将迎接这般悲惨结局的命运漩涡之中。
汪扬已经看见那张扬的触腕正在向他袭来！
就在这时，那肮脏宛如臭水沟一样恶心的绿色腕足，忽然迅速化为灰白色，像是失去活性的干瘪细胞一般倒在地上。
汪扬迟缓了一秒，才开始剧烈地喘息。
他活下来了！
原本绝望至极的氛围，因为两道人影的出现被彻底扭转。
竟然是失踪的鲁达海和冯雅！
两人看起来和往日一个沉默、一个活泼的性格相差甚远，尤其是冯雅，看得出来，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与时刻紧握的双刀，证明她一路走来的艰难。
二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周身宛若出鞘刀锋般的气势，锐利难当。
最后一只海怪，就是他们二人合力杀死的。至于他们为何会刚好在通道的另一边，就不得而知了。
鲁达海暂且不提，汪扬原本以为冯雅受到她那化作海怪的姐姐的诱惑，要么沦为对方的口粮，要么为了对方改变阵营，至少不该是像现在这样手起刀落、干净狠辣。
她的那个“姐姐”呢？
汪扬张望了几下，没敢多问。
汪扬显然是小看了一位资深游戏玩家对于剧情和积分的执着，以及他们为了保命层出不穷的手段。
其余人对他们二人并不了解，面对救命恩人，还是实力强劲的友方，态度自然是极为热情，希望接下来的行动能够得到他们的武力保护。
简单说明缘由后，鲁达海和冯雅也同意加入到队伍中。
毕竟没了受过专业训练、强化过身体素质的黑犬帮助，只凭着寥寥数名普通侍者，要想突破前方海怪的封锁，简直是异想天开。
是的，根据鲁达海的情报，救生艇的周围遍布着数十只和刚才体型相近的巨型海怪。
至少和他试图接近船舱时，从略微开启的门缝中匆忙瞥见的怪物数量相差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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