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若非拳头攥得太死,指关节崩裂的刺痛,他大概会以为自己幻听了。
所以老妈才会一见他就红了眼眶,所以才会不停地给他钱,原来那些钱代表的不是爱,而是亏欠和补偿,是用来买安心的。
跟自己的儿子买安心,以伤害他的方式。
“小晖当时情绪很不稳定,我们担心他再受刺激,只能先把你们分开,只要你不在,他就不会有那么大反应。权衡之下,我们决定让你出去住一阵子。”
出去住……一阵子?
沈旭忽然想笑,五年是一阵子么,你们他妈是不是对“一阵子”有什么误解啊,小学语文是他妈门卫大爷教的么!
他闭了闭眼,克制地说:“我也姓沈,我也是你们的儿子。”
“我从没说过你不是我儿子……”沈南城顿了顿,语带斟酌,“当时只是权宜之计,我们想过等小晖稳定了就接你回来。”
想过,但后来不想了,是么。
毕竟对沈晖而言,他或许永远是个不确定因素……
“如果你们真的为了沈晖好,就应该带他去医院看病,去接受治疗,而不是简单粗暴地把我送走,”沈旭沉声说,“这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看病?”沈南城皱眉,“看什么病?”
“精神病。”
沈南城挑眉,笑了一下,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笑话:“我沈南城的儿子,明煌的继承人,你的哥哥,你说他有精神病?沈旭,你知道什么是精神病么,就你那个朋友,严家的那个私生子,那才是真正的精神病。”
“……你说什么?!”沈旭震惊得浑身发抖。
“你哥会持刀伤人吗,会把人打成残废吗,开什么玩笑。”沈南城一脸“你清醒一点”的表情,“你当初跟那起故意伤害的案子扯上关系,我可是费了番功夫才把事情压下去,他们严家当年同样把蛛丝马迹抹得一干二净,你想过为什么吗……你现在信口开河说你哥哥有精神病,考虑过这件事曝光的后果么,你让公司的董事、股东怎么想,沈家的脸面又往哪儿搁。”
“可是——”
“行了,”沈南城厌烦地拂了下手,“沈晖的事到此为止,他现在好好的,没有任何问题。”
沈旭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人,怀疑他究竟是不是自己和沈晖的父亲。
沈南城的眼里只有沈家的名誉和明煌的股价,他打碎沈晖的筋骨,融进模具,塑造成自以为完美的继承人,同时将达不到预期的沈旭视为废物和障碍,随手丢弃。
他和沈晖继承了这个男人血脉,却从未得到过源于血脉的情感。
沈南城虚伪、自私,冷漠无情,他从未在乎过他们的感受,跟脸面和股价比起来,儿子是什么,屁都不是。
“沈晖已经跳过一次楼了,他无意识地篡改了自己的记忆,就是因为他已经痛苦得无法承受了。还有我,我那天也经受了巨大的创伤,我失去了当晚的记忆,至今身体还会经历创伤带来折磨。我和沈晖都是你的儿子,我们都是精神病!”
哐当!
一声巨响。
茶杯飞了过来,砸到沈旭脚边的地板上,裂成了参差几块,滚烫的茶水溅到了他的小腿上,如火燎般一片灼痛。
“你果然是个祸害。”他听到自己的父亲冷冰冰的声音。
沈旭只觉得讽刺,曾经他耿耿于怀,却始终慑于求证的流言蜚语,如今亲耳从老爸口中得到了证实。
“看来传言都是真的。”
“什么?”
“一子带福,二子带煞。”沈旭说。
沈南城沉默几秒,忽然笑了:“听说前不久你刚在u18拿了双料冠军。”
沈旭不明白老爸为什么岔开话题。
“几年了,毫无长进,”沈南城摇头,“还是这么天真,别人说什么都信……脑子只会单线思维的人,的确更适合练体育。”
简短一句,全然抹杀了沈旭练田径几年来留下的汗水,受过的伤,以及经历的挫折和收获的荣誉。
就算U18这样全国性的赛事,就算他站到了顶尖的位置,但在老爸眼里,只要不是认可的领域,他依然是个头脑简单的废物,上不得台面。
沈旭轻笑了一声:“爸,你知道现在法令禁止买卖白砗磲了么,不过你手上那串戴了十几年了,那时候还不违法。”
沈南城看着他,眼里的鄙夷不加掩饰,几秒后,淡漠地吐了两个字:“朽木。”
“你不也是么,几个秃头和尚说什么就信什么,还信了这么多年。”沈旭依旧笑着,已经无所谓了,“沈总,大清亡了一百多年了。”
沈南城指向门口:“滚出去。”
沈旭抬脚就走,不带一丝迟疑。
*
林婶依旧一句“慢走”送客,檀木大门在沈旭身后缓缓合上,一瞬间,他如同溺水之人浮出水面,终于可以大口呼吸。
大概刚才书房里一刻未止的愤怒耗尽了力气,沈旭忽然有些腿软,步伐凌乱得几近踉跄。
下台阶的时候,他差点摔倒,手里的足球慌乱间脱手落地,滚下几步石阶,因为装在布袋里,发出几下沉闷的声响。
随后,被一双手捡了起来。
“小旭……”老妈抱着足球,惊讶地看着他。
沈旭视线聚焦,下一秒,别开了眼。
他不想看到老妈,至少此刻当下,不想。
沈南城的话犹在耳畔——“我们一起看的监控。”——这句话像一柄尖刀,直直插进了他的心脏,很痛,正在流血。
“小旭,”老妈走上前,伸手握住他的胳膊,仰头看他,“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怎么出了这么多汗……不舒服吗,头又痛了吗?”
沈旭垂眸看向自己的母亲。
又是那样的眼神,温柔地注视着他,却欲言又止,眼尾微微泛红。
以前,他以为那是老妈的情难自已,是对放逐在外的小儿子的怜惜和舍不得,但现在他懂了,那些暗自压抑的情绪,只是一个母亲的愧疚和自责。
老妈知道他会头痛,也知道这些年他的难过和辛苦,可她还是选择了将真相隐瞒下去。
“妈,”沈旭开口,嗓音哑得失真,“你能把足球还给我么。”
老妈愣了一下,把球递给他。
沈旭接了过来,布袋抽绳攥在手里,而后侧过眸子,视线落在老妈握住他胳膊的那只手上:“还有……把手放开。”
他不敢再看老妈的眼睛,视野里那只手颤抖了一下,手指缓缓松开。
下一秒,沈旭仓皇跑走,像一场狼狈至极的逃亡。
他拿出百米比赛的速度跑出小区,又沿着公路跑了不知多久,终于缓下速度,从小跑慢慢转为步行,最后拖沓着双腿,继续往前走。
路过地铁站时,他甚至没有停下来看一眼。
从西到南,从沈家到自己的出租屋,30多公里,沈旭浑浑噩噩地走在马路上,一路从繁华行至荒凉。
视野渐渐开阔,周围是大片待开发的荒地,流云在天空中快速移动,时而遮挡住太阳,天色黯淡几秒,复又艳阳当空,阳光猛烈。
他从日正当头,走到日薄西山,落日的余辉,将他的身影拉在被烈日灼烤的路面上,很长很长。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还要走多远,只是一片空白,机械地迈动双腿,走着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路。
一辆货车呼啸而过,掀起漫天沙尘,沈旭已经往边上躲了,依然被兜头扑了一脸。他愣愣地定在路牙边,片刻后,低下头笑了起来。
一直以来,沈旭以为自己是寡淡的,感觉从知觉中剥离,心理上的怠惰导致他对很多事都无所谓,情绪稳定如老狗一条。用郝亮的话来讲,就是铜墙铁壁,防御拉满。
但今天他才发现,自己只是一直绷着,当心里的某根弦断掉了,一捧尘沙都能将他彻底击溃。
这一瞬间,他感同身受了韩星辰的痛苦,当韩星辰说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说起那些痛苦和折磨,说起自己过着仿佛没有尽头的日子,大概就是他此刻这样的心境——空洞、荒芜,无尽绝望。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但心痛的感觉,大抵应该是相同的。
沈旭终于走累了,路牙积满尘土,但他依旧席地坐下,经过曝晒的地面,烫得他浑身一震,但他坐下了,便再也没有力气重新站起来。
夕阳燃尽天边最后一丝云彩,缓缓沉入地平线,空气中远远飘来永定河潮湿的水气,似乎预示着一场顷刻将至的暴雨。
沈旭拿出手机打开了微信,点开置顶多年的对话框,手指缓缓滑动,不断地来回翻看那些曾经的时光。
他说:辰哥,我在追你。
韩星辰说:好的,小九,周六见,小九。
然后,戛然而止。
韩星辰碾碎了自己的旧手机,也一并碾碎了与他相关的记忆。他的辰哥,如今换了新手机,也换了新号码,然后对他说:我已经不是你的辰哥了。
心里泛起苦涩,嘴角的笑无力维持,沈旭点开添加新朋友,在搜索栏里输入了韩星辰的新号码。
他几乎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以至于当“韩半仙”三个字跃入眼帘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沈旭回想起韩星辰的旧微信,个性签名空白,头像是纯白背景中一个他误以为是倒着的数字8的无穷符号,微信名inferno。
当时废渣如他,自然不懂这个单词的含义,后来专门上网去查,百度百科的释义是:inferno,名词,译为阴间,地狱;地狱之火。
如果跟头像的“∞”联动起来就是——无尽的地狱。
半大少年无处宣泄,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昭示身处地狱般的痛苦和挣扎。
中二,却令人心疼。
而如今这个新的微信,韩半仙的头像是海贼王里的路飞,身穿红背心的男孩扶着草帽咧嘴大笑,个性签名是很嚣张的三个字:你爸爸。
一切截然不同,但又如此别无二致,他的辰哥。
添加到通讯录,点击发送,拇指摁下的那一刻,一股热意充溢眼眶。
答案揭晓:红色的1是小九^_^
PS:小九跟辰哥互加微信的情节,在《凛冬》第45、46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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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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