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铃并没有细究祖万杀毫不相关的问话,认认真真地回忆起自己生前的结交往来。
然而,屋渡厄语调冷硬地打断了,问祖万杀道:“又是天书,又是找起师弟来,怎么?真觉得我这鬼王当得,你不满意吗?”
祖万杀立即摆手,一脸无辜道:“只是随口一问,你不喜欢,我就不提了。”
这话一出,四位鬼主都很精明地察觉到了两人的关系,或许不如外界传闻那么简单的憎恨,除了还在担心自己的笑迎面,都悄悄侧目看起热闹来。
屋渡厄走到祖万杀身边,伸手轻轻握住了祖万杀纤细的脖颈,手指尖在她颈后轻轻敲了两下,低下头,眼睛平视她威胁道:“其实我也一直在找你那位师弟,只是他像是阴沟里的老鼠,实在难找,我还没找到,可让我发现你还和他有联系,我一定会杀了你。你要小心一点,知道吗?”
祖万杀脸色微变,随即,近乎忠诚地扬起了脖颈,任她捏着,露出一个灿然的笑来,道:“放心,我会老实些,不让你真的狠心杀了我。”
屋渡厄挑了一下唇角,带着四位鬼主回了窈窕乡,留下祖万杀乖乖目送她离去。
屋渡厄一路沉默地带人到了村长家的院子,满墙满地的血肉、魁娘娘神像头颅、换胎泥人一一具在。
见到如此惨烈诡异的场面,四位鬼主的脸色都有几分难看,其中笑迎面更甚,战战兢兢地上前两步,来到屋渡厄面前请罪。
“此事是卑职疏忽所致,实在——”
屋渡厄却没有心情听他找补了,把卷宗朝他怀里一扔,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你他娘怎么干活的,这里的烂事找个樵夫老汉一打听都说得明明白白,明令鬼主一年三次的出门巡查,你一次都没有巡查到是不是?你死了,别人就不是爹生娘养的了?也都跟着死了?你多大面子让所有人跟你陪葬!”
笑迎面脊背躬得更低了,展开卷宗,其上死者生平记载详细,都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在本该度过一生的地方,短短几日内,阴籍被强行迁到了窈窕乡内。
每位鬼主坐镇地域极广,管辖内阴籍少了几名根本不会察觉,但笑迎面管辖内阴籍凭空多了近百人,却从无察觉,这无论如何也无法用“疏忽”解释的。
笑迎面抹了把汗,情真意迫道:“此处魁娘娘作祟,她的神通正神都难抵挡,掩盖住窈窕乡内的状况也是轻而易举,老夫一年三巡并无懈怠,王上您可以查阅的巡查记录,一次半月,从无停歇啊!”
闻言,屋渡厄踱步思忖起来:鬼主如果懈怠,捅出来的篓子不会只是窈窕乡内这一桩,东方多年无风无浪,如果笑迎面没有出问题,那就是魁娘娘动了真格了。
屋渡厄心想:“也许是她手里那条天命真的有了苗头。这件事还得问祖道微,毕竟她更了解白命兰。”
然而狠话已经说出口了,屋渡厄干脆把难听话一起说了,道:“我不常和你们说重话,今天既然说了笑迎面,我也不能只责怪他,让你们白看热闹,你们也看到了,这是新任西方鬼主,善恶铃。别以为西方鬼主偷偷投了胎我就放过了他了,大千世界,我多的是办法让他投胎比当鬼还难受,你们要是有谁想效仿他松懈巡查兼管,让邪祟危害百姓,我照样问责你们。”
她确实不常对鬼主说重话,讲到后半段不但气恼都消了,还有些底气不足。
他们几个在一起共事多年,尤其是“现世报”和“广世听”,是她初当鬼王就提上来的同伴,九百多年间早就熟悉得胜过了家人,因此,除了初来乍到尚满是敬畏的善恶铃,其他三人都没憋住,笑了。
屋渡厄一崩再崩,最后还是微笑着一摆手,道:“算了,这件事恐怕也真不只怪笑迎面,但大家百忙之中,难得一聚,不如就考察一下规章的背读吧?”
于是三位鬼主的笑容又都消失了。
院子里沉默了一阵,还是善恶玲先发问了:“是《万界飞升管理条例》和《三生轮回因果报制衡术》?前者我翻看了几页,背得出一章,其他实在还没来得及看。真没想到,死了也要考?”
屋渡厄欣慰道:“当然要考,阳间有阳间的规律,阴间有阴间的理法,你会背一章,特别是能一字不差背出书名,这就远胜过你的老前辈现世报夫人了。是吧?”
她看向现世报夫人,对方默默别开了视线。
然而,背叛者又多了一名,目盲闭眼的广世听举起了小手,亮声道:“我已经会背了。”
现世报夫人难掩震惊地看向了唯一的笑迎面,然而刚挨了一顿数落,他也立即表现了起来:“老夫已经能够熟练背诵《万界飞升管理条例》了。”
其余四人看向了现世报夫人。
屋渡厄挑起一边眉,很有趣味地问:“这次书也丢了吗?算了,不如现学现背吧,你们三人先背一章,广世听,你先来。”
于是五人出了院落,在凌乱的荒村中开始了职务素质考核。
广世听流畅清亮的背诵声,让五人仿佛置身私塾,现世报夫人无精打采地听着背着,屋渡厄听了一会,一掌翻开,一指做笔,在手中写下了“祖万杀”的大名,轻点了两下,轻笑着念道:
“祖万杀。”
与此同时,正走在林中小路上的祖万杀,之前被屋渡厄敲了两下的后颈一阵猛烈剧痛,突然发作,直窜五脏六腑,一口血便凌空喷了出来。
然后昏死了过去。
其实屋渡厄刚给她下诅咒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
她只不过是在屋渡厄面前提了一声道玄的名字,就挨了一记,可见屋渡厄一直以来苦找道玄,心中有多恨这个呆子。
等她悠悠转醒,先是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发现自己平躺在一辆废旧板车上,身下还贴心地铺了稻草。
推着她的人自然是祖极,她心赞少侠果然仁义。
路两边树林茂密,树冠遮天,躺在板车上不时还有微风吹来,实在舒服惬意极了,她便翘着腿,琢磨起来:
非常奇怪——魁娘娘绕这么大一圈,就是为了给自己救苦天书、给自己屋渡厄的五行之一?她到底图个什么?
莫非是想用屋渡厄的五行来融合她手里那条天命吗?
但自己必须找到她,找到魁娘娘的本体,不仅仅是为了屋渡厄的五行,还是为了毕方的事。
祖万杀不相信窈窕乡这一趟没有人提前算计自己,如果不是掉下来的时候,那只老火鸦抓着自己的脊椎一甩,自己能正好撞到如定果这种倒霉东西?
祖万杀心中呢喃:“难道是那只老火鸦的心魔作祟?它又加害我?回头得找如无问一下。”
然而开口还是放不下心中疑虑,问祖极道:“怎么这么巧,那鸟不拉屎的荒地,我们两个碰到了?”
其实她这话并不讲理,要知道她在那里死躺了两天两夜,遇到谁都不算巧。
祖极无奈道:“我真的是为了还阴德而来,否则如定果这种难缠东西,我一个人也搞不定。”
祖万杀眨眨眼,问道:“说起来,阴德是怎么个欠法?你得转世两千年才能还清吗?我没欠过,不太了解。”
祖极道:“不是,如果是那样,我兴许还不这么拼命还阴德。”
他顿了一下,好像鼓起勇气一般道:“阴德是分上下的欠法,上有长辈不教之过,下有子孙受连累。因此才欠了上下两千年。”
祖万杀道:“那你不生孩子不就好了。反正你姐姐也死了。”
“……”祖极深吸一口气——如果不是因为这人是自己的老祖宗,他真想把她从板车上倒粪球一样倒下来,解释道:“欠了千年阴德,死后会投入恶三道。可我还有两个人,来世要再见面,非见不可。”
祖万杀了然,颇有兴致道:“看来是两个很重要的人,朋友吗,还是心上人?今生百年还不够你们在一起吗?”
祖极推车的脚步慢了下来,低沉道:“一个是从小相识的朋友,一个是同父异母的妹妹,但也都死了,他们是很好的人,来世也一定是好身家,如今就剩我一个人还阴德。”
虽然她和祖极并不谈心,但祖极待人很坦荡,她从他的随口回答中大概拼凑,发现与他交好的人,姐妹、朋友,都阴阳两隔了,一人游历想必也没有家人,难怪平日里冷着一张脸。
过了会,祖万杀想到什么,玩笑道:“哈哈,话说回来,你老祖宗真是够倒霉的,平白无故欠了一身阴德,我听了都害怕。”
祖极心虚地移开眼睛。
祖万杀见他不说话,以为自己戳到了痛处,转口道:“你不是和泥犁鬼王认识吗?跟她说说,把你的阴债总和一下,直接干票大的,一笔抵消了吧。”
祖极老实道:“我没那么大本事干票大的。”
“我有啊!”祖万杀理所当然,拍了拍胸脯打包票,“你人不错,我认你这个朋友,我带你横扫四方,不成问题。”
祖极凝噎着,他心里不是个滋味。不只是这里吃人乐祸的习俗,也是因为看到了百姓中冷漠毒辣的一面,都叫他无所适从。他知道人心险恶,但从来不觉得普普通通的淳朴百姓,竟然也有恶到这般不着边际甚至荒唐的时候。
没想到祖万杀正仰头,笑眯眯地看着他,阴阳怪气地说:“‘妖邪作祟,百姓无辜’,傅少侠昨天早上说的话,现在可否另有一番感触啊?”
祖极专心推车,只道:“人分善恶。”
“哎,年纪不大,倒是满嘴的老话,听着太正经了。”祖万杀觉得没意思,又闭起眼睛休息起来。
忽然,祖极把板车停下了,道:“前方有块石头,我去把它移开。”
他停车离开,祖万杀却忽然觉得不对劲——这条路很窄,供几个村落通行,哪怕荒废也不至于无端出现一块石头挡路。
念头刚起,就有水滴落到了祖万杀的脸上。
她迅速睁眼,目光锐利看向了头顶的树冠,就见枝叶繁茂之中,一串血液淅淅沥沥落了自己一身。
一颗少女的人头面容扭曲地笑望着她,尖叫怨毒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救我?茂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你说了带我走的!为什么又把我丢在树上!为什么!你该死!你去死吧!”
说着,在祖万杀惊讶得睁大的双眼中,瞬间化作了一滩黑色粘液,流入了她的身体中,立即不见了踪影。
而正要搬起石头的祖极面前,那颗石头忽然一阵风中消失了。
他后知后觉,感觉背后霎时间起了一阵寒意,惊愕地回头望去。
发现祖万杀也一脸茫然惊异地坐了起来,二人对视,山林中再无语声。
【金案·氓女】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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