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姜悦罕见地没有批评陈岩,面色平静地扫了他一眼后,就把粉笔递到了任佳手上,于是,在一片哗哗哗的翻书声中,任佳接过了粉笔,径直走上了讲台。
“这次我念英语,除了要拼写正确外,记得把中文也写出来,另外,这次听写我不会收上来,同桌交换打分,全当一次自我检验,所以用不着自己骗自己,遇见不会的就空着,没必要往黑板上看。”
任佳握粉笔的手一紧,再一次确信了姜悦的意图。
“第一个单词……”
听写开始了。
姜悦才念了几个单词,教室里就有好几个人发出了几声困惑的“咦”。
“安静!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在课文里没出现过是吧?”姜悦敲了敲讲台,“是没出现,但是在这次月考的阅读题中出现过。”
班里的气氛顿时低沉了不少。
姜悦冷声继续:“距离试卷发下来已经三天了,其中还有一个周末,周末都没有回家订正吗?”
说完,还不等众人给出回答,她就开始自顾自往下念了下去,任佳悬在空中的右手再度动作了起来。
姜悦这次的听写颇有些不走寻常路,除了按部就班地念读词汇外,她还会时不时让大家延伸出经典的词组、抽查一些容易记错的分词时态或是干脆把几个极其容易混淆的单词一起听写……
虽然九班基础不赖,但由于姜悦的花样层出不穷、再加上这次听写量实在过大,有些人的完成状况并不理想。
任佳在黑板上听到第90个单词时,听见了好几声颤颤巍巍的长叹。
第99个单词写完,黑板上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任佳的手都酸了,她下意识甩了甩右手,听见黄正奇咕哝了一声——她每天死背单词当然能听写出来。
任佳应声回头,看见黄正奇咬着笔头望着黑板,不知为何,她心里那些无法言说的繁杂情绪顷刻间烟消云散,刹那间,她只觉得,他真可怜。
快下课时,姜悦的第100个单词终于念读结束,不少人立刻翻开了书,任佳却仍然望着黄正奇,拿粉笔的手微微有些抖。
“任佳,还有最后一个。”姜悦提醒了一声。
“好。”任佳于是再次集中注意,回头,抖着手写下了最后一个单词。
写完,下课铃正好响起,教室再度嘈杂了起来,没有人注意到任佳微微踮起了脚尖。
铃声结束后,细长的笔头再次触上黑板,由于拿笔人过于用力,嘣一声,粉笔断了,一声刺耳的黑板摩挲音乍然响起。
这声音再次吸引了众人的注意,黄正奇第一时间抬起了头,脸色阴沉。
“不是听写完了吗?”
前排有几个人同时发出了疑问。
而任佳置若罔闻,自顾自捡起那半截断掉的粉笔后,她抬起手,在黑板最顶端的那一小块空白处,快速挥动了起来。
第一百零一个单词,innocent。
——清白无辜的。
“我没有作弊。”
写完,女孩回身看着黄正奇,声音温和而坚决。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任佳还是那副不温不火、温驯得过了头的模样,但与此同时,他们也能感受到,又好像有什么很细微的东西发生了改变,讲台下,裴书意一直认真看着任佳,就连姜悦都愣了两秒。
只有陈岩,他忽然举起了手。
姜悦刚要提醒他没事儿别乱举手,陈岩却认真道:“老师,我没同桌,谁检查我的?”
“给课代表。”姜悦轻咳两声,“我估计裴书意那份也花不了她什么时间。”说完,姜悦宣布了下早自习,返身检查起了任佳的答卷。
这是一份从头到尾都字迹工整、从头到尾都没有一处错误的答卷,唯一潦草的只有黑板最上方的那个单词,innocent。
和许多人一样,任佳坐回到座位上后,也抬头盯起了那个单词,她觉得它像一个潦草而卓有成效的解语,由她摸索着沉吟出声,转而也扫清了这些天环绕在她周围的乌云。
看着看着,任佳又想起昨晚那个混乱的傍晚,陈岩站在黑暗中,那么严肃地问她为什么不反驳?
肩膀忽然被人戳了戳,任佳的胡思乱想瞬间被中断,她慌忙回头,接过层层传递而来的英语本时,忽然发现作业本的主人正懒洋洋地趴在桌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深邃的黑眼睛携着点点笑意,薄薄的嘴唇轻轻抿起——这是最不常出现在陈岩脸上的那种神情,无知无觉、包容安宁,柔和得仿佛对整个世界毫无防备。
任佳迅速回头,惊觉自己差点被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晃花了眼。
她强迫自己定下心神,低头认真批改起了试卷。
裴书意的答卷确实很完美,所以她着重看起了陈岩的那份,出乎任佳意料的是,陈岩对待这次听写也很认真,有的单词甚至还写出了两种常见的中文含义。
任佳仔细看完,更正了几个由粗心而造成的错误,发现一百个单词正好布满了满满当当的一页纸。
而透过纸张轻薄的听写本,任佳清楚地看见,这页纸的背面,似乎还有一团黑色的钢笔划痕。
陈岩在另一面写了什么?
霎时,任佳的胳膊上都起了一层微小的栗,她屏住呼吸,迅速翻到了下一页。
一团潦草的黑出现在了纸张顶端。
那是ch开头的一个单词,由于剩下的部分被那团黑色墨迹划得面目全黑,她只能艰难辨认出开头的这两个字母。
“改完了吗?”
不知何时,陈岩忽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完了。”任佳吓了一跳,立即把本子还给了他。
陈岩狐疑接过听写的那一瞬间,任佳看见了本子封面上龙飞凤舞的那行英文——正是ch开头,不是什么别的单词,就是他中文名字的简单拼写,姓和名都没按英语书写的习惯颠倒过来,Chenyan。
原来如此。
陈岩好像有什么想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看着她,嘴角勾起了一个古怪的弧度,好像想笑,又好像想要竭力抑制住。
可下一秒,当他回过头时,表情又倏然冷了下来。
任佳也发现了这点,她顺着陈岩的视线向前门望去,看见了西装革履的陈元忠。
徐原丽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讲台上,她笑着和陈岩挥了挥手:“陈岩,你父亲找。”
班主任今天对陈岩分外客气,可陈岩对她却是最不客气的一次,以前他还会嗯一声表示敷衍,这次却连看都没看讲台上的徐原丽一眼,只是沉默注视着门外的男人,面上毫无波澜。
他那样的眼神,不是不满,也不是愤怒,而只是浓厚的冷漠,无来由的,任佳心跳迅速飙升,她还记得那天在公交车上,陈岩看见他的那辆黑车时也是相同的反应,一如寒冰。
徐原丽又叫了几声,见陈岩还是没动,只好装作无事发生,尽量自然地讲起了课。
门外,陈元忠脸色愈沉,众人好奇极了,却碍于是班主任的课而不敢过分八卦,只有任佳,回过头紧拧着眉头盯起了陈元忠。
忽然,耳畔传来了几声重重的咳嗽,裴书意的咳嗽将任佳拉回了现实。
裴书意的感冒似乎有些严重,这节课一直在咳嗽,而没过一会儿,陈岩居然也哑着嗓子咳嗽了起来。
他居然也感冒了?
任佳猛然记起,昨夜里,陈岩抱着玻璃罐出现在她窗前时,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长T恤,而那时,窗外樟树叶簌簌飘摇,夜风还惊起了枝头的鸟,想来他没少吹冷风。
时间被拉成了漫长的直线,一点点愧疚夹杂着一点点心疼,时不时像鬼火一般蹿上任佳心头,当下课铃声终于响起时,她迅速回头,发现陈岩恹恹趴在桌上,脸则深埋在手臂里,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徐原丽已经走了,而陈元忠仍然等在后门处,周围的同学见状,纷纷压低了声音,东拉西扯地聊了起来。
忽然,陈岩又咳了一声,校服衣角跟着颤了一下,声音比平时还要哑上不少,任佳心也跟着一颤,心里那点因焦虑而起的火苗瞬间烧成了一团熊熊大火。
在座位上磨蹭了几十秒后,任佳再也忍不住,风一般跑去了校医务室。
打医务室返回教学楼时,任佳分明是怀揣着几盒正儿八经开来的感冒药,却像是怀揣着几枚炸弹一样小心翼翼。
上楼时,任佳已经想好了,中午,等到所有人都跑去食堂后,她就要把感冒药塞进陈岩的课桌,反正每次吃完中饭回到教室,他桌上总会多出点儿东西的。
对了……上次给陈岩的糖,不知道他吃了没有?
一边想着,任佳蹑手蹑脚地走进教室,却发现预想中的身影已经不翼而飞,而且不止是人,连带着书包都已经没了踪影。
任佳缓缓走向自己的座位,把感冒药小心放进书包后,回头看了又看,心底的不安愈演愈甚,她隐约明白,陈岩终究还是和他父亲走了,只是他没想到,陈岩这一走,接下来的一整天都没再出现过。
而当晚自习结束,任佳喘着气跑回小巷时,那辆红色单车也没像以往那般安静停靠在樟树后——陈岩没去学校的车棚里取车,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有回到南巷。
任佳心事重重地走进房间,颓然地拿出几盒感冒药后,盯着密密麻麻的服用说明书发起了呆。
一个小时后,胡雨芝也回到了家,她显然发现了桌上多出的几张零钱,表情自进门就不大好看。
再一次,任佳又把房间门打了反锁,企图把自己和整个世界隔离开来。
只是这次,窗户被任佳开了一个小角,窗帘也没一拉到底,她给世界留了一点可以闯入的缝隙。
秒针滴答滴答地向前行进,晚风时不时从窗缝中灌入房间,勾得鹅黄色的窗帘仿若麦浪般缓缓涌动。
任佳每整理完一科知识点,都会抬起头朝窗外看一眼。
不知不觉,空白纸张已被字迹填满,对面居民楼的零星灯光全灭了,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唯余一片冗长的寂静笼罩着南巷的每个角落。
早已超过了平日入睡的时间,任佳却仍然没有离开书桌的打算,相反,她把窗户推开了一个更大的角度,呆呆望起了头顶的月亮。
就连月亮都困意缱绻,仿佛累极了似的,只肯在樟树下撒下一片微弱的银光。
这银光根本不够任佳看清夜的轮廓,于是,她再度把桌上的台灯轻轻向外推了推。
风还在吹。
霎那间,自然的光与人造的光混杂在一起,勾勒出了对面那扇窗户的朦胧虚影。
虚实相间的夜里,任佳忽然意识到,她的勇气好像从来都有一点滑稽,就比如今早,没有任何人要她那样做,她却踮着脚,兀自写出了第101个单词,也比如此刻,没有任何人期待她的关怀,她却兀自进行着一场徒劳而坚决的等待。
她甚至——
企图用一点孱弱的微光,贿赂窗外偷懒的月亮,期待她愿意照亮某个人……深夜回家的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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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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