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就连胡雨芝都感到诧异，她向来安静内敛的闺女，竟然能在大马路上哭出狼嚎一般的怪叫。
金色的光从树叶缝隙中倾泻而下，小任佳那时哭得泪眼模糊，路过小卖部橱窗时，她透过一人高的玻璃，看见了被拽得踉跄前行的熟悉小人儿。
灰扑扑只看得清眼睛的小脸，拧成了八字的眉毛，哭得紧紧皱起的鼻头……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刺啦声乍然响起，数不清的沙砾被急切而至的自行车车胎从地面碾过，任佳一惊，揉揉眼眶看向玻璃，又猛地眨了眨眼，灰头土脸的圆脸小女孩顷刻间被一张素净的鹅蛋脸所取代。
再一眨眼，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就跳进了视线。
由于院子本就不大，即使隔着一层玻璃，任佳也感受到了陈岩睃巡的目光。
脱下校服的周六，他穿着成套的黑色运动服，腿部线条笔直地延伸下去，刀锋似的，衬得整个人冷峻而萧瑟。
细看，比起往常，这一秒他的目光也有些不同寻常，如同叶片边缘将落未落的雨珠一般，浸泡着一整个水季的寒凉，悠悠淌开在了任佳缠满纱布的左手上。
紧贴着皮肤的那层纱布凉意更甚，任佳刚准备缩回手，啪一声，陈岩手里的自行车钥匙已经被他随意地仍在了窗台上，而他亦默不作声地收回了目光，连车锁都没落，径直往屋里去了。
“佳佳！吃饭了！”
胡雨芝高八度的声音将任佳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她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将左手揣进口袋，深吸一口气走出了房间。
任佳碗里，白米饭高出了碗缘一大截，小山坡似的堆了起来。
胡雨芝连饭都帮任佳贴心盛好了，自己却火急火燎地往里屋去了。
随着门被砰一声关上，她的声音也隔着厚重的门板传了出来。
“愣着干啥？吃嘛！”
霎时，里屋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轰一声，又有什么重物落了地，兵荒马乱的，听得任佳没来由有些不安。
“你没事吧妈妈？”
“没事没事！我找点儿东西！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任佳于是又坐了下去，她把椅子往桌前挪了挪，伸出右手，费力缩在袖子里虚端着碗，心神不安地张望着里屋的方向。
胡雨芝住的那间房说是次卧，实则是一间不到五平米的杂物间，一张床就占了屋子四分之三的面积。
租房里面积最大的一间卧室被理所当然留给了任佳，任佳当时不肯，胡雨芝立刻就沉下了脸，说她们千里迢迢来到前海市不为别的，就是来送任佳读书的，因此，她闺女的房间无论如何都要能容下一张书桌才行。
一张书桌，一张书桌……
那时任佳一遍一遍在心底默默重复着这四个字，心头渐渐就压实了一张书桌的重量。
终于出门时，胡雨芝已经脱下了围裙、扎起了头发，甚至还换上了她第一次带任佳来前海市时穿着的那件外套。
“要去哪儿？”任佳问。
胡雨芝语气焦急：“你小雨姐结婚，我回桃江岛一趟，钱放你床头抽屉里了。”
“小雨姐结婚？”任佳激动地一下站了起来，“那我也回桃江岛！”
说完，她即刻想起了自个儿揣在口袋里的手，生怕胡雨芝察觉到异样，又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胡雨芝却皱起了眉：“我是去帮忙的，你个还要念书的小孩凑什么热闹？趁这功夫，不如多做几道题！”
说着，胡雨芝已经拎好了包，匆匆往外走了，她走得急，人早没了影，声音却仍在院子里回荡，中气十足地飘至了任佳耳畔。
“——你一个小孩独自在家！出门一定记得关水关电！陌生人敲门千万别开！”
胡雨芝彻底离开后，任佳恹恹盯起了桌对面的空座位，心想，我才不是小孩呢。
手上的伤口比任佳想得还要严重，血已经渗出了一部分，隔着层层纱布，仍能看见一片洇开的深红。
吃完饭，在厨房艰难地用单手洗着碗时，任佳数不清第几次感慨，幸好伤的是不用拿笔的左手。
不过，这么深的伤口，她应该第一时间去打狂犬疫苗才对吧？
一意识到这回事儿，任佳心底生出了几丝愈演愈烈的后怕。
最后一个碗洗完，任佳匆匆翻找出了胡雨芝留下的一叠零钱。
胡雨芝留给她的钱皱巴巴的，任佳数着钱往外走着，路过那间由杂物间改造而成的狭窄卧室，心头莫名就生出了一阵难以形容的滋味。
盯着胡雨芝卧室的旧木门看了许久后，任佳缓缓垂下头去，用了几分力气将皱巴巴的零钱展平，又重新将其放回到了口袋里……
与之同时，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一声又一声，宛若急雨。
胡雨芝不在，她们又是新搬来的，这个时间，会有谁来敲门呢？
霎时，白日里那张阴鸷面孔猛然荡进脑海，任佳鼓起勇气朝门边走去，呼吸的动静都不自觉弱了下去。
到达门边的刹那，敲门声却忽然滞住了，房间一瞬陷入寂静。
任佳抖着手握上了门把手，凝神屏气，始终没有听见有人离去的声音，于是她确信，不速之客仍然站在门边，不曾走远。
一秒、两秒……
这一刻的宁静近乎诡异，时间仿佛慢成了永无尽头的海岸线，任佳忽然觉得有些讽刺，明明几个小时前，她还在因胡雨芝仍把自己当成小孩而深感不满，此时此刻，她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求妈妈能够从天而降。
砰一声，敲门声再次打破了宁静。
任佳的心理防线几乎就要彻底溃灭，幸而，虚浮着脚步朝后迈出一步的那一刹那，少年的声音响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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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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