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尾巴在迎接盛夏来临之前必定会有一场如约而至的大雨,就像是一群要告别少年时代的学生在迈入青春期之前必定会迎接人生的第一次大考那样,巧合的是大雨总会在有中考的日子里落下。
在钱茈情的记忆里她讨厌这场大雨,在那个中考结束本应该快乐轻松的时候,压到城边的黑云让她喘不过气,闪电带着戾气每在天上划出一道口子就会跟着有它暴怒的雷声出现,狠狠地砸在地上。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教室里瞬间沸腾,她跟着人群从教学楼里往外走,外面乌泱泱的花伞撑在操场上。耳边不时传来家长喊着自己孩子名字的声音,她和同一个考点的同学打过招呼以后,就一个人躲到了角落里。看着眼前豆点般大小的雨点落在地上,她心里暗自后悔,真不应该那么果断的拒绝妈妈要来接自己。只是,她最近夜里常听见妈妈咳嗽的厉害,不想她那么累,况且这样一个县级市也没有多大,不过几步路就能走到家。
她一边等雨停,一边绕着教学楼走了一圈。这是市里的重点高中,虽然每年能考进来的学生名额有限,大部分都是议价生,但是对刚刚结束考试的钱茈情还是很有信心。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拿到不错的名次,妈妈知道一定会很开心,说不定身体都会好一些。
“你不回家,在这里傻笑什么呢?”
“李重?这雨有点儿大,我再等一会儿。”
钱茈情看着眼前这个高出自己一个头的大男生,深刻的明白了什么是“有苗不怕长”。她记得刚上初一那会儿李重还没自己高,老师安排他们坐在一起,两个人还在桌布上划过三八线,谁也不让谁。不过,时间久了那条线就被钱茈情磨没了。她喜欢趴在桌子上写字,事实上她才是那个长期越界的人,后来李重就学会了半个身子写作业,钱茈情就此保持着长期的霸主地位。
直到初三学校里对他们这个年级进行重新分班,两个人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级里,一个在四层一个在五层,就很少再有机会碰到。
“一年不见你怎么还近视了?”钱茈情指着他鼻子上架着的黑框眼镜问。
“我觉得你有一半的功劳,我现在已经不会两只胳膊都放到桌子上写字了。”
“真的?我不是替电脑背了黑锅吧?”
电脑在她上初中的时候市里还不是很普及,所以学生们都很喜欢上计算机课。无非就是想偷偷的在电脑上挂个Q.Q,然后看着它星星变月亮,月亮变太阳。
那会儿钱茈情和李重是班上最不热衷这件事的学生,一个是因为没兴趣,一个是因为家里早就装上了台式机,钱茈情显然是前者。所以,她推断李重的眼睛就是被电脑毒害了。
“初三这一年,我妈把家里的电脑都贴上封条了。我只能悄悄摸两下鼠标找找感觉……”
“那还挺惨的,你不回家吗?”
“我……回啊,电脑还在家里等我呢。我是看你在这里才过来和你打个招呼。”
阴雨天里没有阳光,所以李重看上去比以前黑了些。只是,这么高个子的人还跟从前一样愿意脸红。
钱茈情摇摇头说:“那你快走吧,这会儿雨小了。”
“我走了,伞……”
李重把自己的伞塞到钱茈情手里,举着书包冲到了雨里。钱茈情看见他上了校门外面停着的一辆黑色的车,才相信他确实是专门过来跟自己打招呼的。
有了伞,钱茈情一刻不等的往家走。边走边琢磨着怎么把伞还给李重,别说没有他家的电话号码,就算有她也不敢打。明明就是还个东西,但现在的家长都过于敏感,到时候一定会有麻烦。上网联系?她可从来不去网吧那种地方,况且去了也没用,她自己连Q.Q都没有。
快到家的时候她忽然想起过一阵儿要回学校照毕业相,就只能拖到那个时候再还了。
她还没上楼,就看见单元楼门口站了好多小区里的大妈。因为自己平时在学校里不论学习还是各种素质竞赛都能表现的很好,自然成了大妈们羡慕的对象。虽然钱茈情不喜欢,但每次见到都还会礼貌的微笑打招呼。
她摆好笑脸走到人群中,还没开口,大妈们一个个神色慌张的把她围到中间,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
那一刻,钱茈情永生难忘。
“你家现在没人。”
“你快去医院吧。”
“你妈在医院呢。”
“听说你妈喝药自杀了。”
……
蜂拥而至的声音完全掩盖了钱茈情颤抖的询问,她甩开七七八八拉着自己的手,狠狠地跺了一脚,溅起的水花崩到她们身上,她们才安静了下来,听见了那句:“我妈在哪个医院?”
“那会儿来的是市医院的救护车。”
钱茈情拨开人群,冲到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的口袋里除了透明笔袋还装着准考证和笔,竟然连一毛钱都没有。她后退了几步,司机不屑的加速离开,溅起混着泥土的黑色雨点弄脏了妈妈给她新买的红色裙子。
她收起雨伞疯了似的往市医院的方向跑,大雨里荡起裙角,像是一朵开放在阴暗角落里的红蔷薇。
抢救室在急诊大楼一层的尽头,她看见瘫坐在椅子上的父亲捂着脸。她忽然不敢靠近,仿佛前面是一座黑暗地狱。她一步一步倒退着自己的脚步,发软的双腿终于在不知道碰到什么硬物的时候没了力气。
“小姑娘,你没事吧?”推着移动病床的护士从后面扶住了她。
父亲听见声音看了过来,四目相对的瞬间,是钱茈情有生以来最绝望的时刻,她听见了死神的宣判。
父亲扶着墙站了起来,从护士的手里接过钱茈情冰凉的胳膊。
“儿子,没事吧?”他大概是很想要一个男孩儿,所以才会从小到大叫钱茈情,“儿子”。
“妈妈,在哪儿?”
“你先坐下来,你这身上都是水。”
“我问你,我妈在哪儿?”
钱茈情甩开了他的手,眼睛红的吓人。她从未大声和父亲说过话,尽管她已经听惯了父母之间声嘶力竭的争吵,几天前他们还在互相责骂。托中考的福,家里过了两天平静的日子。
就在她暗自庆幸的时候,就在这种悄无声息中,她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如果知道安静的生活结果会是这样,她宁愿每天活在鸡飞狗跳中。
“你妈她,走了……被送到了医院的太平间。”
钱茈情拒绝了父亲和她一起去看母亲,她不想和母亲在一起最后的时间里还让她记着喋喋不休的争吵。
医院的太平间在地下室,是一个阴冷潮湿的地方,长长的走廊被清冷的白色灯光照亮。明明是一个令人恐惧的地方,却因为母亲在那里而变得有一丝暖意。
工作人员按照她提供的信息找到了床位。母亲静静的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在钱茈情的记忆里母亲是美丽的,温柔的,直到某一天开始她很少再回到她和父亲的卧室休息,更多的是和自己挤在一张单人床上。也正因为这样,她时常听见母亲在夜里哭泣。往后的日子里他们争吵的时候多了,母亲变得越来越暴躁,甚至是和父亲两个人恶言相向,最后,所有的争吵至死方休。
这是钱茈情对爱情的第一印象——恐惧和死亡。
她拉起母亲冰冷的手放到自己红色的裙子上,忍了一路的泪水跟着外面的倾盆大雨一道涌出。
“妈,你不是说考试这一天穿着新的红裙子会有好彩头吗?我考得特别好,真的……你起来看看我,好不好?……你是不是生气我把它弄脏了,我现在就弄干净。”
钱茈情蹲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的搓着上面的泥点子,湿透的裙子混着她脸上不断落下的泪水,泥点子化成了一片。工作人员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回头看见她正使劲儿的扯着身上的衣服。
“小姑娘,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能让你妈妈走的不安心啊!”工作人员一边把她从地上扶起一边安慰她。
钱茈情抹干眼泪,忍住了自己抽泣的声音。不是因为被他劝慰的宽了心,而是她从小到大不习惯在人前哭泣。她亲手将白布蒙在了母亲的脸上,轻轻的问了一句:“妈妈,我只有十六岁,你这样扔下我,就走的安心吗?”
葬礼安排在三天后进行,钱茈情没有随着车队去火葬场,她不想看见母亲在自己眼前化成一缕青烟。她翻出家里的影集,每一张有母亲的照片都看得仔细。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家里,她可以放肆的大哭和想念。
中午父亲回家叫醒满脸泪痕的钱茈情:“儿子,去楼下的饭店吃饭吧。”
“我不饿。”
“怎么能不饿呢,这几天你都没好好吃饭。大家都等你呢,快走。”
“等我?”钱茈情眼里的泪水一直在颤抖,就在它几乎要落下的时候,她把父亲推出了房间,倚在房门上说:“你要我和你们一起去庆祝吗?我做不到!”
父亲用拳头砸了两下门,吼道:“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话!这丧宴是习俗,人家帮着你妈妈下葬,辛苦一上午,当然要招待一下。”
钱茈情咬着嘴唇不再说话,她尝到泪水咸涩的味道,听见父亲摔门而去的声音,知道走了的母亲将永远不会回来。却没想到就此这个家于她再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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