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娘知晓，哪怕乡里人从未对她讲过什么。
但一届为人遗弃的妇女，终是难逃议论。
她并不怕自己声名狼藉，只怕…会将萧公子牵连进去。
但闻言，萧珏并未接话，仅是垂眸，望向她略微缩紧的手心。
指尖泛着极淡的粉润，这会细瞧，才发现，食指上似还有条细细的划痕。
回想起进门前听到的细小惊呼，及绣桌上那团散布的针线，萧珏不由蹙了下眉。
须臾，他才道：“…今日已是我唐突。”
说着，他蓦地抬眸，四目相对时，绣娘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冷巾之上，那双眸极深，犹若潭渊，只一眼，便叫人深陷其中，难以挪开视线。
“你好心替我解围，我又何来脸面对你为人评头论足。”
绣娘一怔，却听他又道：“我与你相识未有多少时日，无论你于他人心中如何…但我只知道于我心中，你是位极善良的人。”
萧珏看着她，目光沉稳，言之凿凿。
绣娘一时不知作何回应，唇瓣嗫嚅，只得僵僵别过了头，假作去拾药碗。
却在起身时犹豫了半晌，终是开口道：“…公子不必这般同我客套。”
她回眸。
那本是副极温吞的眉眼，可就着夜间星星点点的烛火，却没由来衬出几分寒凉。
“刀剑无眼，人命无辜，我只是不愿再见到有人于我身边丢掉性命。”
绣娘端着药碗的指尖泛了白，话音末了，还带着些难以察觉的颤抖。
诚然，这其中还夹杂着那份愧对于小玉的私心。
相似的身世，相似的经历。
曾经的楚鸾没法保护好楚玉，现下已然长大成人的绣娘，只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尽可能帮这位萧公子保住性命。
萧珏望着绣娘离去的背影，眸光微动，未再言语。
绣娘的心中有条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污浊早已将绳结侵蚀到泥泞，哪怕她自己，都已经畏惧去解决。
而他，现在也还尚未有资格去替她解决。
夜间的水有些凉，绣娘仔细搓洗净药碗附着的药靡，却听前屋蓦地传来话音：“我听蒋良讲，你今日去铺中寻了我。”
闻声，绣娘手一颤，险些没抓住碗沿。
但她很快便强撑着镇定下来，应他：“…嗯，凫凫今日来我家中，我本是想做些好的，但他碰巧说与公子熟识，念着您前几日帮过我的忙，我便想着也邀请您来。”
她说着，声音便愈小，最后只得又极轻地补了句，“不知是不是叨扰到您…”
常年行军，对风吹草动都极为敏感，萧珏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方才本是想返家烹粥的，但半路察觉到有人跟踪，便绕了些远路。”
绣娘一怔，抬眸朝前屋望去，“…您还没吃饭？”
话落，便瞧屋中那人点了点头。
绣娘蹙眉，叹了声，便俯身自灶间摸索起来。
“这般晚了…他们真是铁了心不愿放过你。”
可惜傍晚时烹好的鸡她早早给凫凫带回去了，现下只留有几块放冷的黍窝。
绣娘正有些犯愁，却听屋中那人又道：“姑娘上次做的素面很好吃。”
闻言，绣娘一怔，想起晌间凫凫带回的饭箩。
若做烙饼之类的，火光和炊烟定会将那群人引来…但如果只是煮碗面，应该不会有太大响动。
绣娘便松了口气，应道：“那公子便先等等…”
岂料，话刚说完，她便感到门框处拢下一道阴影。
绣娘抬眸，却瞧方才还老老实实坐在榻边的男人，此刻竟已站定在她身前。
她惊呼尚不及出口，便听他道：“不应再劳烦你了，你教我如何做，我自己来吧。”
说着，他便已俯身至那小小的灶台前头。
“至于食材，你算算要多少银钱…”
未待说完，绣娘便忙将人扶起，“我来就好，这些食材算不得什么…”
身前男子肩极宽，甚还俯着身，却也足以将绣娘完完整整地罩住。
虽他鸦发只以一白布带高束起，仅露出副眉眼，着的也是身粗制甲胄，但没由来的就让人打心眼里觉得，他不是该走进炊房里的人…
想到这，绣娘却怔愣片刻。
脑海中似乎回荡起那日，于他给的荷包中捻出碎金的情形。
见绣娘迟迟不肯让身，萧珏也不再推脱，只是乖乖站到了一旁。
“好，那我帮你打下手。”
闻声，绣娘回过神来，这才僵硬地往灶坑中投去些碎木枝条。
本细小的火苗渐渐熊起，打在纸窗上，映出缕细弱的火光。
绣娘舀了瓢水，置入锅中，便开口问道：“…公子之前说，是几年前被征入平南军的从兵？”
萧珏立于她身侧，替她挡住了灶坑飞溅出的火星，应她，“嗯。”
绣娘拢合面团的手便紧了紧。
她声音有些冷，“那…公子前几日给我的绣钱，是否有些过分丰厚了？”
萧珏眸光微动，唇角却几不可闻地勾起抹笑意，“不会，你收着便是。”
绣娘却道：“寻常从兵…一年的军晌也不敌公子那只荷包中多。”
…当年小玉被捉走时，那群人面兽心的禽兽也不过留下三五碎银。
她将面条投入水中，再望向萧珏时，眸中多了几许恼意，“公子您，恐怕不只是个从兵吧？”
男子眸中光影幽深，绣娘贯是看不大懂他思绪。
而萧珏也并未急着答复她，只是俯下身，学着她方才模样向灶坑中添了几许枝条。
“五年前，我确实只是从兵。”
绣娘有些不解地看向他，“…那您现在是？”
灶坑中的火色极弱，想来是这些枝条提供不了大多温度。
萧珏垂眸，只淡淡道：“但是巧因天时地利，侥幸平定了南蛮侵略，所以现下…不只是从兵。”
闻言，绣娘几乎怔愣在原地。
她掩唇，不可置信地望着正缓缓站起身的男子，声若游蚊：“你…您是…”
萧珏却仅轻轻掩住她唇，做了个“嘘”的手势。
“之所以告诉姑娘，是因为姑娘挽救我性命于旦夕…我相信，姑娘不是恶人。”
想起那夜深浓的暮色，绣娘眸光更惧。
…她那日救下的人，竟真是那位定南王！
绣娘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思绪混乱，只得小心翼翼地扶紧了灶沿。
萧珏也并不急着催促她，只是低声提醒她：“水好像开了。”
绣娘回过神，这才望见灶中不知何时已雄雄燃起。
她有些心焦，边熄下火边道：“…公子怎将火点这般大，若是被追你的人瞧见怎么办？”
萧珏扫见她指尖似被火星烫到，便将人一把抱至了边上。
绣娘惊呼，却瞧他已利索地将火盖灭了。
萧珏吹去指尖浮灰，安抚她：“不必怕，我将人引的很远。”
绣娘唇瓣启合，不知说些什么，却听他又道：“…也不必一直唤我公子。”
她抬眼，正对上那双凌厉而微挑的双眸。
“唤我萧珏便是。”
*
煮好的素面被搁置于绣桌上，因着萧珏身形过分高大，绣娘便又替他寻来往日沈母坐着的矮凳。
往日她常坐的椅子被撂在一边，绣娘坐在上边，却甚是坐立难安。
…想问的东西太多，却捉不住头绪，不知该从何问起。
她想过萧公子并非常人，却未曾想过，竟会有如此不同寻常。
但见这人似要解下面巾时，绣娘还是匆匆转过身去。
萧珏不解，挑了下眉：“怎么了？”
绣娘便道：“我听乡人说您毁了面容…而且，您整日都系有面巾…我想您应是不愿被人看见的。”
闻言，萧珏却似低笑了声，“…真笨。”
绣娘不解，但仍是没转过头。
“那你当昨日夜时，图吉为何认不出我？”
绣娘一怔，这才转过了脸，“是…假的？”
可才一转过来，却险些又被惊去了心神。
那是副过分俊逸且精致的容颜。
凌眉凤眼，玉面殷唇，鼻高而挺却还透出几许女子般的秀气。
只怕，是女子瞧见都会生妒的一副皮囊。
但很快，绣娘便还是稳住了心神。
她…早已不再是尚且春心萌动的年纪了。
而今的她，只是一具索然无味的皮壳，只是一个，被男人厌舍的弃妇。
这些女儿家的小心思，不应留存于绣娘身上。
萧珏将她神情看入眼中，却并未开口，只默然拾起了箸筷。
才挑起面，却听身侧那人出声道：“所以您…早就知道那人想杀你？”
萧珏应她，“是。”
绣娘便揪紧了衣袖，咬了咬唇，终是将昨夜听闻尽数相告：“那你也知道，他是冒充的平南军？”
萧珏点头，但绣娘却发现，只她方才说话这一不留神间，碗中素面居然已经见了底。
绣娘有些错愕，一时没了话音。
…想来，他定是被那群坏人追了太久，饿坏了吧。
绣娘正迟疑着想问他吃没吃饱，萧珏却蓦地转过身，看向她道：“抱歉，先前对你有所隐瞒…但眼下军情险峻，还望姑娘姑且包容。”
说着，他眉眼似是沉重了瞬，旋即便又道：“图吉此人阴狠奸诈，做事常要斩草除根，他既已对我起疑，想来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可能还会叨扰你些许时日。”
绣娘却摇了摇头，“如果公子仅是隐瞒此些小事，那也算不得叨扰。”
她垂眸，仅淡淡道：“兵戈相见，大多身不由己，只要您不嫌弃，我也定会竭我所能地帮助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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